夏夜晚风习习，吹散了燥热。
柳枝垂落的小院里，映出一片暖黄的烛光，竹亭下支着小桌，两人面对而坐，都各自盯着桌面上自己那碗白里透着焦黑的饭。
“怎么不吃？”
顾青青不动筷，抬头问对面的少年。
顾心安筷子戳在碗沿上，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摇摇头说：“没胃口。”
顾青青嗤笑一声，夹了几粒米放进嘴里，一口焦糊味儿弥漫在口腔内，她皱着眉嚼也没嚼，咽了下去。
“还不是因为你，姐姐都没来得及熄火，把锅头的饭蒸糊了。”
少年抿着唇，不看她，也不答话。
顾青青伸筷夹了菜放他碗里，说：“最后一顿晚饭，多少吃点，不然夜里该饿了。”
顾心安捻了那菜喂进嘴里，小声嘀咕：“什么最后一顿饭，又不是不回来了……”
顾青青没听清楚，还以为他在偷偷骂谁，沉默了会儿问：“今天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心安是大人了，要稳重些，日后脾气可不能这般大了，有事好好说就行了，干嘛非要动手……”
“谁叫他骂人的。”少年垂着眸，声音闷闷的：“还骂那么难听，我没使劲揍就已经算好的了。”
给人鼻血都打出来了，还说没有使劲揍。
顾青青摇摇头：“嘴长人家脸上，管人家怎么说。”
少年脸上藏着心事，沉声道：“可他不应该出言欺辱姐姐，”
顾青青笑着说：“姐姐心理素质好，才不在乎那些。”
“可我在乎。”顾心安抬眼看过来，认真地说：“谁都不可以欺负姐姐，谁要是敢出言不逊，我就揍谁。”
顾青青怎么感觉这话有些幼稚，还有些煽情，憋着笑道：“心安已经是读书人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少年反驳：“我又不是君子。”
顾青青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人长大了，骨头开始反着长了。
自己说什么，他都有理由。
见她不吱声，顾心安搁了筷子，两只眼睛盯过来，问道：“姐姐真的喜欢李公子吗？”
“姐姐不能喜欢吗？”顾青青忍不住逗他，“李公子挺好的呀，人有礼貌，又会照顾人，我觉得还行的。”
少年闻言，眼眸暗沉下来，轻扯了下嘴角：“姐姐就喜欢他这个？”
顾青青嘴里含着饭，眼珠轱辘一转说：“能有这些已经很不错了好吧，姐姐又不是什么富贵小姐，哪还能挑三拣四。”
少年眼睫微垂，嘴唇翕动片刻，想说什么又没说。
顾青青放下碗筷，嘲笑他：“心安连这醋也吃呀。”
“那姐姐日后要是成亲了，心安岂不得天天泡醋坛子里。”
“姐姐已经到了要和李公子谈婚论嫁的程度了？”少年眼尾泛红，用着大人的语气问她：“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和他没什么，那现在又算什么？”
顾青青越听这话越感觉别扭，装不下去了，道：“什么算什么，姐姐逗你呢，你怎么还较上劲儿了。”
“所以……是不喜欢？”
他总能抓住话题的重点，顾青青有些不习惯这样的顾心安，忙否定道：“不是那种喜欢，姐姐只当商洛公子是好友而已。”
少年默了默，眼眸微漾：“既然不喜欢，那姐姐还成日戴着他送的福袋做什么？”
“……”
他问了和李商洛同样的一句话。
顾青青卡壳，天地良心，她之所以一直随身携带那个福袋，完全是因为李商洛说那里边的菩提珠是开过光的。
不过，她更好奇顾心安是如何知道那个福袋是李商洛送的。
“你？”
“那晚我出来接你，听见你们说话了。”
顾青青刚开口，少年就知道她要问什么，说：“姐姐不用说谎瞒着我，我都知道。”
顾青青：“……”
好吧，这小子是真有心机。明明知道，还下一片套子在这里问。
“一个福袋而已。”顾青青低声说：“心安就这么不相信姐姐？”
“我没有。”少年的眼眸幽静如水，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很认真地说：“我就是觉得李公子不适合姐姐。”
顾青青轻笑一声：“心安又知道了。”
少年不说话，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顾青青觉得这种气氛怪怪的，掩唇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道：“明天要早起，心安吃饱了就去收拾收拾休息，今晚姐姐来洗碗。”
对方坐着不动。
顾青青起身收碗筷，看着一桌的菜也没动几筷，便说：“心安去了城里念书，以后回家的时间就少了，怎么也不多吃几口，是嫌姐姐做的菜难吃吗？”
“姐姐会不习惯吗？”少年答非所问，“我走以后。”
顾青青端着碗筷往厨房走，犹豫了几秒，说：“应该……能习惯吧。”
“那姐姐会想我吗？”少年跟在她身后，声音低低地追问。
“当然啦。”顾青青觉得今天的顾心安似乎比某个书生还要煽情，没好气地笑他：“心安今天是怎么啦，总问些奇奇怪怪的话。”
少年脚停在门前，低着脑袋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抿了抿唇，最终转身进了屋。
顾青青收拾完进去时，少年已经回房间了，桌上放着倒好的洗脸水，旁边的巾帕叠得整整齐齐的。
“心安？”她走到少年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里边没有回应。
“心安，明早姐姐叫你起床啊！早些起来吃早饭。”顾青青还以为他睡了，也没推门进去，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距离她一门之遥的昏暗房间内，少年正背贴着房门，听着外面消失的脚步声，眸间一片落寞。
*
翌日，天蒙蒙亮。
昨夜某个睡前信誓旦旦说要早起给早饭的人食言了，也不是睡过头了，而是总有那么一个人要比顾青青起得更早。
一往如常，顾青青起来时，顾心安已经将每日的家务日常包揽做完了。
朦胧的日光透过树隙落进院子里，少年今日给自己梳了一个半高的马尾，看起来要比往日成熟了许多。
院里只点了一盏灯笼，风吹着头顶的枝叶沙沙作响。
顾青青在桌前坐下来，斑驳的光影映在两人脸间，忽明忽暗。
也不知是不是分离焦虑的原因，她低头默默喝着少年煮的清粥，一句话也说不出。
“商洛先生说，城里塾院的课业重，可能不会有多余的休沐时间。”
顾心安捧着碗，一双眸子漆黑沉静：“我不在，姐姐要照顾好自己，别播太多豆了，忙不过来。”
顾青青安静地点点头。
“姐姐。”少年看她情绪不高，伸手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顾青青回神：“啊？没事，我听着呢。”
顾心安又道：“只要空闲，我会回来看姐姐的。”
“嗯呢。”晨风吹着顾青青的发，她竟莫名起了一丝伤感，说：“放心吧，姐姐一个人可以的，倒是心安，要认真念书，姐姐还等着你日后出息了好养我呢。”
顾心安一笑：“姐姐不是说日后要成亲，不要我养吗。”
“这是两码事。”顾青青抬手要揍他，“学会跟姐姐贫嘴了是吧。”
少年身子往后一缩，眯眼看着她：“我可不敢。”
两人平静地吃完一顿饭，今日换少年洗碗。
顾青青进屋帮他整理了一遍行囊，外边李商洛牵着马车到门口了。
朝阳钻出云层，今日天气十分好，李商洛看着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的顾心安，笑着问：“怎么啦，舍不得姐姐呀？”
顾心安尊重他是先生，但因为他喜欢顾青青的原因，私下里总是没个好脸色。
顾青青拿了箱匣出来，调侃着回答：“他才没有呢，在家老是被我管着，出去念书总算是可以轻松一段时间了。”
顾心安从她手中接过东西，低声道：“姐姐怎么胡说，我哪有讲被你管着了。”
顾青青送他出门，说：“你没讲，姐姐自我感觉。”
李商洛笑两人：“青青，你们姐弟俩平常都这般讲话吗，哈哈，也太严肃了。”
少年不答话。
顾青青帮忙将东西塞进马车，李商洛就说：“青青，我们这次出去估摸着会好几个月不能回来，你有什么事情记得写信给我们，或者让故言跟我带话也行，反正他今年会一直在杨柳村。”
顾青青点点头：“那……心安就麻烦商洛公子了。”
“跟我客气什么。”李商洛忽略掉门前的少年，凑近着道：“青青可不要忘记我，等我下次回来的时候，青青该给我答案了。”
顾青青：“……”
少年咳嗽了一声，走上前来，专门从两人中间过：“天亮了，该走了。”
李商洛：“……”
“那我们出发啦。”李商洛拿这小子没办法，转头问他：“不跟姐姐道个别吗？”
少年故作轻松，在上马车前回头看了顾青青一眼，低声说：“如果没时间回来的话，我会给姐姐写信的。”
顾青青笑着道：“好。”
李商洛站在车前，临走时猝不及防给了她一个拥抱，少年挑着帘子的手啪一下落了下去，什么话也没说。
马车掉头，车轱辘子压过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顾青青恍了阵神，等反应过来时，车影已经消失在了一片林荫尽头。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心头后知后觉落了一阵空。
直到隔壁徐杏尧追着跑出来，要哭似的问她：“顾姐姐，心安哥哥走了吗？”
“嗯。”顾青青点点头，才感觉眼睛被风吹得涩涩的。
“可我都还没跟心安哥哥道别呢。”小丫头性格向来外向，想哭就哭了出来，说：“骗子，那日讲好了的，走的时候要跟我道别的。”
顾青青目光还落在远处，摸了摸她的脑袋：“姐姐已经替你跟心安哥哥道过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