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包裹的古树,阴影斑驳,底下的人长发凌乱,衣衫褴褛,是一个老年乞丐。
他双脚藏在破衣之下,半截身子匍匐在地,也不知腿受了伤还是根本就没有腿。
顾青青一双眸子里聚满恐惧,目光下垂定格在他手心上,那里捧着一只裂了皮的木鱼,犍稚缓缓敲动着,一下又一下。
顾青青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神色慌张无措。
李商洛见她脸色很差,愣了几秒,问那小道长道:“这是?”
“哦,是我师叔。”小道长合手说。
“那这……”李商洛指了指他,那人目光浑浊呆滞,盯着手里木鱼像是根本没在听几人谈话。
“师叔精神上出了些问题。”小道长像是不忍,“再加上腿脚出了些问题,早就不再观里为事了,但我们师傅怜悯,便给他留了个容身的地方。”
李商洛垂眸将人看着:“他腿怎么了?”
小道士沉默了片刻,解释说:“早时犯了些错,叫师傅罚了,具体……”
“他犯了什么错?”他没说完,便叫顾青青打断了话。
“这……”小道长犹豫了几秒,不肯告诉她:“施主见谅,这属师叔私事,恕在下不能告知。”
说罢,他从旁的道士手中取了照明灯笼递给两人:“天色已黑,下山道路湿滑,二位施主还请慢些行走。”
“青青,走吧。”李商洛见小道士为难,拉着顾青青的手往门口去。
顾青青目光还落在身后,看见小道士将乞丐慢慢扶进了殿,那木鱼还在敲,像是催命之音,敲得她心口隐隐作痛。
竹林间的雪化了,冷月照着石板路间的光亮稀稀疏疏。
顾青青一路恍惚,李商洛也一句话没问,待牵着她出菩提山后上了马车,方才开口:“青青,你方才在观里是……怎么了?”
“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顾青青面色苍白,靠着微微颠簸的车窗,答非所问:“去一趟城里吧,我去给心安抓几副药。”
李商洛面上疑惑,但最终没再问什么,驱快了马:“好。”
*
从潭州城回到杨柳村时,已至深夜。
顾青青沉默了一路,李商洛每次回首来看,她都是闭着眸子的。
李商洛以为她累得睡着了,所以也识趣的没有打扰。
直到马车快到家门口时,他才勒停了马,顾青青被颠的睁开了眼,细声问:“到了吗?”
“前面就到了。”李商洛跳下马车。
顾青青跟着出来,抬眸看了眼前方的院子,家中没燃灯,顾心安应是睡了。
车前的灯笼摇曳,李商洛立在那团微弱的光中,看着她:“青青今日心情不好,我木呐也不会哄人,不知这东西能否让青青开心些。”
顾青青拨了拨额间被风撩乱的发丝,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抹红色。
“这福袋是我自己绣的。”他伸出手来,又不好意思地往回缩了缩,说:“里面缝了菩提珠,是我先前去观里求的,已经开过光了,能保平安的……”
“我看青青平日里也不爱戴珠宝,这个……希望你不嫌弃。”
他声音越说越沉,竟还生出了一丝委屈之情。
凉风吹醒了顾青青,她苦涩的脸上露出笑容,心说,自己哪里是不喜欢待珠宝,是因为根本没有钱买珠宝好吧。
李商洛见她没有伸手接,又不吭声,以为她是嫌弃:“青青不喜欢……”
“没有。”顾青青只是不想收他东西,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借口,“我只是觉得这东西太过贵重,我不应——”
“我没其他意思的。”李商洛像是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连忙解释道:“就是个能保平安的东西,观里都能求来,青青就当它是个普通的香囊。”
“或者……”他生怕因为自己的唐突会惹她不开心,沉吟着又说:“或者你当它是路边捡来的也行。”
顾青青没忍住笑出了声:“商洛公子你在说什么呀。”
这开过光的玩意儿,搁路边,怕是没有人敢随便捡。
李商洛微微垂眸,像是羞红了脸,也不抬头看她。
两人就这般站了片刻,正当顾青青寻思着该如何拒绝时,他飞速转身从车内拿出了先前从菩提观求来的香盒,同那菩提福袋一起塞在了顾青青手中。
“我知道,是我太心急了。”
顾青青懵逼时,他又上前一步揽住她拥抱了一下,在耳边轻声说:“我是真心喜欢青青姑娘,如果可以,希望青青能给我一次追求你的机会……”
说罢,他也不等人答话,甚至来不及上马车,慌乱地牵过绳索就掉头离开了。
“……”
顾青青风中凌乱,看着背影在巷角消失,半晌才张口:“我药还在车上呢……”
她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摸着方才被贴近的耳垂,那里还残留着些许李商洛留下的余温。
顾青青在寒风中打了个冷颤,收了那枚福袋放进袖里,提上竹盒往家门去。
“姐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顾青青手扣着门锁,还没来得及推,那门便从里头叫人打开了。
穿着宽松睡袍的少年正挑着灯笼立在门前,顾青青对上他的双眸,吓得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说:“路上耽搁了些时辰,所以回来晚了些。”
少年的脸藏在光影之后,看上去似乎不太开心。
“你还没睡么?”顾青青走进来,反手将门栓上。
顾心安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替她照灯进屋:“原本是睡了,听到外面有动静便起来了。”
听到‘动静’两字,顾青青脚下一顿,捏着自己耳垂转过来看他:“什,什么动静?”
“姐姐摸门锁的声音。”少年先行进屋,放了东西,点燃屋子里的烛灯。
他讲话时的表情平静,没有任何异样。
顾青青松了一口气,生怕他瞧见自己方才与李商洛的谈话,撒谎道:“下雪天的路太难行了,路上到处是冰坑,马蹄被卡了好几次,耽搁了我们好些时间。”
少年一边听着,一边取了毛巾给她擦脸。
他不答话,顾青青更加心虚,开始一本正经地颠倒是非:“下午回来的时候,在潭州城外遇见了一辆回村的马车,他们的马蹄也卡冰坑里了,横在路中间挡了我们的路,所以回来晚了些。”
“嗯。”顾心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像是没有多想,抬头问她:“姐姐饿不饿,我在灶头煨了饭。”
顾青青愣了一下:“心安吃过晚饭了吗?”
少年点头:“吃过了。”
顾青青摆摆手:“那姐姐今晚不吃了,太晚了,等明早睡醒再吃吧。”
顾心安应了下,转身出去打了热水进来,放到她跟前,说:“那姐姐洗漱了早些休息,我先去睡了。”
说完,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袍,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顾青青看着他贴心的样子,心头微微一暖,将人叫住:“心安。”
少年无声地回头,她提过竹盒子,从里边拿出了路过潭州城时买的几袋小零嘴儿,说:“姐姐给你带糖啦,要不要先尝尝。”
少年站在门前犹豫了几秒,摇摇头:“今晚先不吃。”
顾青青觉得他怪怪的,问道:“心安怎么了,是还在生姐的闷气吗?”
“没有。”少年否定,冲她挤出一抹笑容,说:“姐姐以前说的,晚上吃糖要长虫牙。”
“是这样嘛。”顾青青突然笑出声,“那,那咱们明天再吃。”
她将盒子收上:“心安困了,先去休息吧,姐姐等一下也去睡了。”
“好。”少年乖巧地点头,转身进屋轻轻合了门。
堂屋里没了人,顾青青笑着脸才微微沉了下来,开始盯着自己跟前那盆热水出神。
“一座道观,一只猫,一个会敲木鱼的乞丐……”
她反反复复咀嚼着这句话,似乎想要从这只言片语中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真相,同时又在心头努力的安慰自己: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
顾心安没有去过菩提山,他不会见过这些东西。
可若是没见过这些东西,他又怎么会生出这么奇怪的梦……
热水泡麻了脚,顾青青才稍稍回过神来,抬眸看向对面微微闭合的门。
她起身将水端出去倒了,回到屋内拿了小碟子点了香,又抓把糖果塞进口袋。
少年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外面的烛光稀稀疏疏的映了进去。
顾青青将香碟,放在他床头,然后偷偷摸出口袋里的糖塞在他枕边。
床上的少年蜷缩着身子,半张脸埋藏在褥子里,暖黄的光打在他纤长的眉睫之间,像是生出了几分柔情。
顾青青没有叫醒他,挨着他的床沿坐下来,伸手拨正他额间的碎发,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
就这般看了半晌,她才起身从房间退了出去。
房内的光消失了,少年的眸也睁开了。
昏暗里,他呆呆地躺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指去触碰了那床角的温热。
不知为何,少年的心头生出了股难以遏制般的喜悦,那像是春日里的绿芽,向阳而发,在温暖里冒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枕头缝中糖果还是热的,少年悄悄探出手指,捏了一颗放进嘴中。
薄薄的蜡纸上还留着香,少年摩挲着那点柔软,缓缓闭上了眸。
微醺的香哄睡了少年人,糖果的蜜意替代了这黑暗里的酸涩,让人入了甜甜的梦。
今晚的雪夜寂静无声,月牙弯弯挂在天际,稀稀落落映过窗格。
宁静的气氛里,隔壁房间的人却在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