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火气!
黑皮大掌柜一下皱了眉。
正巧负责秩序的金刚侍卫们过去让车队旁边挪点,好空出道来让后面的人先上来报名走流程。
否则又得拖延主簿们下值的时间。
况且日头大,也很容易就晒死人。
每日要清点死亡率登记的,姜太夫人说了,如果数值每月降低了,他们还有额外的赏钱可以领。
这侍卫过去才说了一句,就被车里扔出来的茶杯砸了头。
接着还劈头盖脸一通骂:
“好大的够胆,你知道我是谁吗?还敢撵本夫人!
真是乡巴佬不知分寸,看清楚,我这可是姜氏的马车!”
金刚侍卫还是头一个见着这么横的。
敢在姜县的地盘上对他们黎家军动手,管你是姜还是葱,必须得镇住场子!
他怒目红面,大声斥问:“挪不挪?”
姜老太十足硬气,一动不动地表态不挪!
其实后面的车队已经在动了,唯有她这一辆未动。
她要让姜氏的子孙跪着过来接驾。
金刚侍卫抹了把脸上的茶水,怒喝: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靠边站!”
说着一鞭子抽出去。
很有分寸地没有打马,打在了空地上。
啪地一声巨响,马儿直接被得一惊,往旁边跑。
这下好了,车里人的哐嘡一声撞了头,呜呼哀哉。
正梗着脖子耀武扬威的姜老太,头磕在木框上,差点给敲晕过去。
小张氏忙去掐人中,忙喊叫大夫。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管家伯还来不及过来招呼。
眼下只能过来看看什么情况。
周管事也在后面让大家都边上先去一点。
兵荒马乱烈日炎炎,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大管事笑语盈盈地踱步过来,看看老大家这是来了什么样的奇葩亲戚。
先慰问了被砸头的兄弟有没有事,要不要让大夫瞧瞧。
那怒金刚摇头,说自己皮糙肉厚,不碍事。
只是浪费了大掌柜的好茶,不如喂狗。
管家伯听着真是被臊了一地,连连道歉。
道明里面老太太的身份后,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只等了真正能主事的人来。
最先出来的在张管事和哑奴。
几个管事间一直保持通信,说起话来也方便。
哑奴打着手语,张管事负责翻译:
“不是月前就出发了,怎么拖到现在才到?
家主与太夫人七日前就天天来此等候。
如今流民越来越多,眼看姜县已快安置不下。
县令和主子们全出去了。
要去找临县帮忙一起接收,这几日大伙都忙得不可开交。”
管事伯知道家主与太夫人做的是大事,是天下大义。
也知他们就是来添乱的,将路上的经过又说了一遍,大伙闻言心下已明,不好多说什么。
倒是哑奴一听还有伤患,不免有些担忧。
县令规定:京都来的一律必须静候七日才能进城,而病患一律不得进城。
若是将瘟疫带进了城,姜县这方最后能接收难民的净土就完了。
叫来城门口执勤的大夫,先看看伤患。
一说是京都来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戴好了遮面的布巾。
周管事让奔波劳累的老爹先歇着。
自己带了人去安置姜含桦的马车。
躲在车边上躲荫的姜含赋一见他们,忙问:
“怎么样,可以进城了吗?府上是不是都准备好,哎呦可算是到了,能洗漱一番了。”
一众闻着车内传来的血腐化脓的恶臭,知道不妙,没有过多搭理他。
大夫掀开车帘,惊飞一串黑压压的蝇虫。
姜含桦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听到动静,虚弱地睁眼,已经口不能言。
看口型应该是挣扎着求救。
大夫说要先清创,让将人抬出去。
几个大老爷们就一起搭把手,将人抬到了阴凉处的单独医疗帐。
近期来的伤患太多,麻沸散刚好缺了。
但伤口已经严重恶化,不能再拖,只能叫人按着,拿刀生刮削腐。
惨叫声从城头穿到城尾。
姜含赋不敢去按人。
只敢在旁边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劝:
三哥你忍忍吧,忍忍就好了。
姜含桦痛不欲生,只想嚼舌自尽。
被黑皮大掌柜一掌劈晕,总算清净了。
大夫看了:得,那就这样吧。
死马当活医,生死有命。
这声惨叫,黎云缨是听到了的。
她收到消息后,正带了人从外城打马而来。
淑三婶子等人一见着她,纷纷喊人,总算是定心了。
黎云缨下马,侍卫过来牵马。
一众招呼行礼过后,她问:
“几年不见,大家都好吗?”
淑三婶子不免红了眼,却道:
“好,都好,孩子们书读得都好,可都上进了。”
旁边的车内却传来一句违和的话:
“把我等晾这晒大半日,谁家的大孝子终于来接他们祖母了?”
众人一度尴尬。
淑三婶子小声解释说是她们自己开锁出来的,京都太乱了也不好将人撇下。
黎云缨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没事。
姜含璋最是守礼,上前跪礼。
姜老太虽不喜欢大房,但喜欢这个嫡孙,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即从车里出来去扶人,大喊我的好孙儿,四五年不见,可真让人想得茶饭不思。
说着便哭,哭完她的不易,又哭这一路是如何艰险。
姜含璋少不得动容,陪着哭一场。
黎云缨淡定地行完礼,旁观姜老太演的舐犊情深。
那边处置伤员的几人也都纷纷过来行礼。
哑奴与大夫把姜含桦的情况说了,有点不大好,
黎云缨点头示意知道了,只道:
“劳烦伍大夫尽力救治,剩下的一切就看天意了。”
这伍大夫正想说若有上好的参汤吊着。
熬过最凶险的一日两,或许能救回来。
听着姜太夫人如此说,便按住了话茬。
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也有耳闻,觉得不蹚浑水,按说的尽人事听天命。
接着,苟县令也带着人马出城来迎接。
见面就是一句不知老封君今日到有失远迎,将姜老太捧得高高兴兴。
姜老太见场面已经做足了,瘪瘪嘴表示还算满意。
又瞥了眼周遭乱糟糟臭烘烘的流民难民,很是嫌弃,想立马划清界限。
“走吧走吧,先进城,进城再说。”
姜老太就让姜含璋搀扶着她,要进城。
苟县令当然知道他们是打京都方向来的,于是擦汗,为难地望向黎云缨。
黎云缨也未表态,倒是姜含璋面带歉意地解释了一番,本地法则的近日严令。
姜老太一听到自家门口了,过门而不准入,岂有此理!
板脸训斥:“我们是姜氏!整个姜县取的就是我们的姓氏,璋儿,祖母要回家,难道就不能通融?”
姜含璋面色如常,眼底却起了一丝波澜。
黎云缨抬手:“不能,就因我们是姜氏,更要以身作则!”
姜老太气得颤抖,手指着罪魁祸首骂:
“你!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姜县何时由你说了算?滚一边去!”
黎云缨呵笑:“婆母,姜县自然不是儿媳说了算。
你们要进去,先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她指向听闻门口有大阵仗前来看热闹的城内百姓。
所有人都看着,姜氏会不会优先于法则之上。
姜老太走向围观的百姓笑道:
“诸位相亲父老,我乃姜公之媳,姜张氏,我儿姜成忠是出任过首辅,想必大家都知道,今日我们归乡······”
她一步步往前走。
大家一步步往后退。
“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们先进城。”
小张氏也跟着抹泪,打感情牌:“我儿遭了匪祸,现医药不济,还请······”
“你们缺什么药石,我们可以送出来。”
“对!听说你们京都城都快死空了,就别进来害大家,左右不过是几日的功夫,等等又怎样?”
一听有疾,百姓们更是怕了。
七言八语地开始声讨,坚决不让她们进城。
姜老太与之对骂刁民恶奴。
姜含璋怕她再骂几句把曾祖父辈攒的好感值败光,连忙劝道息怒,还说营帐会额外安置,每日的饮食都由城中供应。
最后没得法几个姜氏的子孙全部跪下:
“孙子不孝,还请祖母暂且忍耐。”
姜老太见状知道撒泼打滚也是进不去了。
只能装一装她是明事理的老夫人,叫人都下起来,说一切都是看在乖孙的面子。
苟县令亲自寻了个靠树背荫的空地,帮着安营搭帐。
马车也都留在一侧,备用。
当然也少不得马屁一番,大赞老封君高义,以大局为重。
没进城的姜老太心中不爽,也只能如此了。
接下来的几日,就苦了姜含璋两小夫妻,每日请安端茶奉水。
一安顿好,宝儿娘钟氏就带着三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与小叔子们,以及三房的叔叔伯伯等人,一道过来磕头问安。
相互远远地见了礼。
姜老太对最小的姜小团招手,示意他近前,要看看这个未见过的小玄孙。
姜小团三岁多,已经启蒙,知道长者赐不能辞,更知尊师重道孝顺。
甜甜懦懦地喊着曾祖母,乖乖上前。
孩子娘钟氏是想拉不敢拉,只帮着检查面巾有没有戴好。
姜小宝已快十岁,知道如此做的涵义,上前拉着弟弟一起上前。
黎云缨知道这个恶人只能她来做了。
小孩子抵抗力差,比不上成年人。
正要站出来制止的时候,小宝已经带着中途弟弟跪下,拜道:
“玄孙小宝(团)给老祖宗请安。”
姜小宝:“今日不得如此不能面见祖母,甚是失礼,请老祖宗恕罪,等回府后小宝会找父亲领罚。”
言毕,再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红了。
别说他们亲妈钟氏心疼,黎云缨看着自家的崽被她养得白白嫩嫩的,也舍不得。
姜老太知道他们京里来的,如今是被避如蛇蝎,心底一点高兴的念头也就此打消,摆摆手算了,只行了赏。
姜钟氏上前接着谢过。
黎云缨与锦翠去抱崽,杏儿则小声嘱咐小公子们要仔细面皮,偷偷抹药。
一家人算是都见过了,姜老太放了姜含璋去做爷们的大事,也不乐意待见儿媳妇姜黎氏,当然非合理要求也指挥不动。
只能把孙媳妇留下,名义上是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实际上就是可进地使唤。
姜钟氏书香世家素来温婉,一切吩咐照做便是。
几日下来,所有人都在羡慕姜张氏老太君有这么个好儿媳,好孙媳。
儿媳有本事教养了三个好儿子,又是主导赈灾放粮,接纳灾民,可真是大善人讷。
孙媳每日准时准点地带着小玄孙们来请安,还亲自洗手羹汤伺候。
渐渐地大家发现不对了,明明是老婆子能做的粗使活,钟氏这样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居然亲自做,例如说浆洗衣物,还带着恶心污迹的。
这也太磋磨人了吧!
有好心的夫人看不下去。
直爽地嚷着嗓子喊道:
“姜家孙媳妇,你放着别动,你家要是没粗使婆子,等下让我家的婆子帮你洗了。
不知我家小儿长大了有没有福分娶到你这样贤惠孝顺的。
若是能有,我保证把你当小祖宗供起来养哟!
瞧瞧这细皮嫩肉,坏了你男人不心疼,你婆婆就该心疼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夫人上去拉着姜钟氏,不让她再亲自动手。
还抢了那一筐衣物嫌弃地扔到一旁。
姜钟氏柔柔软软地笑着解释:
“母亲与夫君都忙着安置流民落户的事,我才疏学浅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替他们在祖母面前多多尽孝,以全了他们的孝心,都是应该的。”
左右所有人都说够了,已经做得足够了,歇歇吧。
都在劝,方才劝下。
旁边的贵妇人们也都招呼着,请人过去一起吃果子喝茶。
说是她婆婆姜黎氏差人送的,快来尝尝。
也丝毫不顾及地相互取笑:
往后女儿选婆家可要仔细看好了才嫁,千万不能嫁看起来诗书礼乐之家,可实际上搁背后使劲蹉跎人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公道自在人心。
气得姜老太婆立即派了婆子来接过活计去做。
证明姜府还没落魄到请不上佣人。
而她也不是恶婆婆。
当然又被群起而攻之地气个半死,只能继续往小张氏身上撒。
这边是女眷,都还好说。
男丁那边,受伤的姜含桦由三房的几个兄弟侄儿照顾。
一嫌恶臭二嫌有病。
且越来越多的贵妇携女眷到来,姜含赋的心思更不在照顾病患那边了。
没熬两夜,姜含桦死在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尽痛楚与悔恨之中。
成为此行第一个进城的姜家人,火化后骨灰盒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