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要军法处置,早有士兵围成一圈,四处张望,不住地交头接耳。
朱涟在人群中看着,只见那犯军法的士兵,双手捆至身后,被压在木凳上,头颅伸在凳外。
另一行刑人模样的士兵站立在一旁,手持长刀,刀尖垂向地面。
似乎常有此事,一套流程熟练,一应器具俱全,周围人都看惯了的,行刑人与看客一齐望向沈将军,只待一声令下,长刀便要斩落犯者头颅。
朱涟站在旁边,也看向沈嘉树,似乎不解:真的要杀人?
即便是被告知军令如此,朱涟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想到,情感上接受不了马上会有一个活生生的罪犯死在她面前。
谁知沈嘉树没有下令,而是往前走,一直走到行刑人身边,接过长刀刀柄。
只见沈嘉树扬起手臂,将长刀刀尖指向天空,双眼则盯着犯人露出的脖颈不放。
整个过程用时很快,沈嘉树神色不变,握刀的手如切菜般自在。
周围人群开始起哄,伴随着群情激奋,顿时爆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将军威武。”
朱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是要亲自动手行刑?
不。
即便是人们最爱的围观活动,菜市口边上的死刑监斩,朱涟也从未近距离观摩过。
眼看那长刀将要落在犯人脖颈上,周围一片肃静,连抽气声都不闻,静得几乎可以听见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然后朱涟赶紧闭上双眼。
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清晰得无法否认的声音,骨头被砍断的声音,一阵液体飞溅的声音,还有球状物滚落的声音。
怎么会有球状物滚落的声音,只能是身首分离的头颅。
可怕。
心头战栗,近距离接近死神的恐惧,死亡令所有人心生庆幸:死的那个人不是我。
先前朱涟还疑惑,不知道沈嘉树带领的军队是奸淫掳掠型的还是军令如山的。
观刑以后,朱涟知道,沈嘉树的军队,是那种令行禁止,军令如山的军队。
军令如山并不是一句空话,想要形成更为紧凑的凝聚力,必须做到的有两点,其一是赏罚分明。
另一点是令行禁止,想要起到威慑作用,严肃军令,对于犯规的士兵,公开处刑,公开监斩,都是为杀一儆百的效果。
沈嘉树选择亲自行刑,未必没有增加威慑效果的考量在。
只是军令是一回事,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不然怎么会有刽子手这一职业。
不是所有的将军,都能亲自动刀,砍下一个活人的脑袋。
即便这个活人是罪犯,犯下必死之罪,砍人脑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涟睁开眼睛,只见沈嘉树弯腰将血淋淋的头颅拾起来交给士兵,吩咐道:“大门口挂着。”
面前一片血红,血液流淌在地上,四溅在板凳上,旗杆上以及悬挂的织物上。
空气中传来一阵腥气,人血特有的气味,充盈在鼻尖。
无头尸身无力地半匍匐在地,一半仍旧滞留在处刑凳上。
脖颈处露出被斩断的颈骨,颈骨断裂面还能看出裂纹,周围细碎碎骨,血液四溅,四处都血淋淋的。
空气中的气味复杂难闻,似乎是由几种强烈的气味糅合在一处,形成新的更难闻的气味。
尸身后头汁液滴落,衣物湿润,地面积液,腥臭淡黄,一片狼藉。
处刑现场怎一个血腥凄惨狼狈了得?
朱涟从未想过死人是这样一副模样,而围观的人群因恐惧兴奋得口喘粗气,脸冒红光。
“将军威武。”一阵又一阵地此起彼伏,压倒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军规的戒严,士兵们注意到的是来自统帅言出必行的英武气质,士气得到极大的振奋。
多么不合常理和可怕的狂热,得到这样狂热的人,能做成任何事。
士兵得令将头颅拿红绳子捆住头发,悬挂在军营门口木梁上,来往行人一眼就能看到,以示这就是触犯军法的下场。
挂在木梁上的头颅还新鲜得很,正在一滴一滴地滴血。
不止朱涟,一大群人注视着,不一会儿,木梁下的地面淅淅沥沥地被染红,血水顺着高低不平的地面缓慢流动,形成一洼血池。
血液一边流动,一边凝结,凝结的速度很快,不多时成为黏状液体,连带着血池也粘稠凝结住,变成一团难以形容之物。
盯着血液看的太久,从流动的血水到凝结的血痂,朱涟眼中一片血红,渐渐地头脑昏沉。
再加上血液特有的气味几乎是扑面而来,朱涟倒吸一口气,突然感到胃子翻涌搅动,咕咕冒泡,早晨吃下的食物马上就要从胃子里经过食道涌出。
不好,朱涟来不及拿出手帕,只得用衣袖掩住,来不及顾到是否会撞到人,往旁边跑几步,到人少所在,一处旗杆旁边,弯下腰,哇地一声,对着旗杆吐出来。
虽然王府内血雨腥风,不过都是后院女人家的小气手段,什么下毒栽赃,巫术谩骂,光死人不见血。
即便是埋在水池底下做花肥的那一次,朱涟也没有亲眼见过尸体。
王府下人处理尸体的速度很快,等朱涟知道消息以后再去看,连中毒的尸体也没有见着。
是以今天是朱涟第一次见到血肉模糊,身首分离,血溅三尺的惨状。
不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收到的冲击,而是死得这么惨,这么地没有尊严。
虽然在观刑之前,朱涟认为对于奸辱民女的犯人再怎么惩罚也不为过,包括处死;可是她毕竟之前从来也没有见过砍头。
再吐,连黄胆水都吐出来,直到把今天一天以来胃子里面所有的食物都吐出来,吐到无可吐的地步,才感觉好些,拿衣袖擦擦嘴角。
朱涟直起身子,用手支撑在旗杆上,再没有那种恶心呕吐的感觉,除嘴里一股子怪味以外,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增添几分力气。
抬头一看,沈嘉树还站在原地不动,和所有人一样眼里在看悬挂在大门口木梁上的头颅,估摸着震慑士兵使其不再违反军规的效果。
沈嘉树用过的长刀在滴血,伸手抓过的头颅也带着血,于是手掌上不可避免地沾上几滴鲜血,正在毫不在意地拿甲胄下的内衫拭手。
不拘礼节的自在洒脱,带着一股子来自骨子里风流写意的意味,在朱涟眼中和清谈臧否天下的君子不分上下。
除面对死人的恐惧之外,朱涟心中还有一种正义伸张的感觉,凝聚在沈嘉树身上。
军营暂且不论,朱涟只知道在京城民间,□□是不会判决死刑的,我朝对受辱女子的安抚太少,对犯□□之罪的男子刑罚太轻,顶多在牢里面关几年,过几年出去,又增加新的受害者。
而被辱的女子身体上、心上的痛楚,社会的议论,朋友的评价,一层又一层的伤害盖在女子身上,刑部的法官在判案时是不会理会的。
是以这是一个女子容易流泪,得不到平等的正义的社会。
而沈嘉树主导军营的小团体则不同,沈嘉树是朱涟见过的唯一一个给□□者判死刑,公开处刑,立刻处刑,甚至亲自处刑的人。
受伤的商家女子乃至家人,对死刑的及时处刑感到慰藉,会对沈嘉树感激涕零,认为沈将军给她们以正义。
这才是上位者应当做的,朱涟在王府呆得太久,只觉震惊万分,内心感受陈杂,却又分别不清。
沈嘉树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溅上血痕,拿士兵递上的帕子随便擦擦,一张英俊非凡的脸颊添几分魅色。
擦完以后一把将帕子摔在案几上,大跨步径自回营,走路时带风,而风带着丝丝血气。
朱涟怔怔的,不禁心想: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心理素质,遭遇过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做到亲手斩下头颅而面色不变。
分明寻常人这个时候连刀都握不稳,更别说一刀砍断颈骨,无需再加一刀。
一刀砍断颈骨需要的是力度专注与决心,其中最难的是决心。
只有老成的刽子手才能做到,甚至刚入行的都做不到,非职业刽子手能做到的都是狠人。
血气带来的勇敢,死亡带来的正义,朱涟凝视着沈嘉树的面容一时转不开眼,只觉得心里嘭嘭直跳。
回想起来军营前在王府时胡珠和她说的话,朱涟在此刻才开始赞同胡珠:说得对,沈将军好吓人。
沈将军从各方面来看都不是寻常人,朱涟十几岁时见过一面的少年不是眼前这个能够一刀砍断头颅的人,是沙场上的刀山火海造就如今的沈将军。
周围的人开始收拾残局,朱涟还愣在原处,突然意识到一点,她也许对沈将军的认识有个误区。
重逢以后第一次见面,沈将军奋不顾身地扑过来,朱涟以为沈将军是仁将,顾惜无辜之人的性命。
但是今天,朱涟亲眼看到沈将军杀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视人命如草芥。
这样凶恶之人,怎么会在女子自尽时不顾自己受伤也要夺过匕首?
朱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