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嘉树回不过神来,朱涟接着问:“将军杀过人吗?”
第一次杀人,总是令人难忘,每个人的反应不同,有些人会整夜难以入睡;有些人会缠绵病榻、高烧不醒;还有些人会呕吐,觉得自己恶心。朱涟在宗人府看着像没事人一样,心里在想什么,却无人知晓。
“自然。”沈嘉树点头。
从军数十载,参与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有数千起,杀敌更是数不胜数。沈嘉树对于残肢断臂,与身体分离的头颅和被血染红的江水很熟悉,是各种各样噩梦的组成部分。
朱涟又问:“除敌军外?”
沈嘉树看朱涟一眼,眼神中带着疑惑,似乎没料到朱涟会这么问,回答道:“虽未亲自动手,因我而死者却数不胜数。”
沈嘉树能有如今的地位,除沙场立功以外,官场的勾心斗角也必不可少。不玩政治、朝堂无人撑腰的将军,会早早地倒在仕途旁。沈嘉树明白: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会挡别人的路;面对暗箭,只能还以明枪。在将军府时,朱涟旁观过很多交游往来。
“将军第一次杀人,吐了吗,做噩梦吗?”朱涟问。
一开始,沈嘉树不打算说,可是看见朱涟的黑眼圈,勉强将心中沉淀的那些黑色情绪讲出来,讲给世界听。
第一次杀人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即便如此还要活下去,生活还要继续,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以后的每一天,沈嘉树觉得自己是行走于世间的野鬼,即便是太阳照在身上也没有更多暖意。
那是沈嘉树第一次跟随着军队在战场上冲刺,到处都是尸体,敌军的,我军的,尸横遍野,大部分尸体零落,甚至得不到全尸。与身体分离的头颅从战壕高处滚落至低处,鲜血淋漓,尘土满面,面目模糊。
轰鸣声,刀□□入血肉的声音,还有大量血液特有的腥臭味,绿色的草地与一池江水被血染成红色,映入眼帘的除了红色之外还是红色,身处红色世界中甚至会令人产生幻觉。
大概人间地狱也就是这幅模样。
厮杀中被沈嘉树手中刀剑戳中的敌人,如今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地上,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来不及涌上心头,见到尸体的恐惧被抛至脑后,一时间,沈嘉树心中只有一种强烈的好奇:想知道与自己打斗乃至于落败被杀的敌人长什么样。
沈嘉树上前几步,蹲下身,颤着手解开尸体下巴上缠着的面罩绳结,揭开面罩一看:敌人脸很年轻,眉目稚嫩,嘴巴微张,眼睛看着天空,胸口被戳出一个一指长一指宽大小的口子,伤口处血流不止,两只眼睛来不及合上便毙命,死不瞑目。
史书上总是说,春秋无义战,可是书写经史的圣人没有亲自上战场持刀杀人,并不知道:即便是正义的战争,即便杀的人是敌人,持刀杀人的士兵也承受不住杀人之罪。
刚死的人和已死的尸体介于生与死之间,似鬼非鬼,似人非人。若说是尸体,却因刚死,身体犹温,面容如生;若说还是活人,却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看完被杀敌兵的尸体,给人带来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怖感觉,沈嘉树心中后悔不已,可是晚了,尸体的面容细节在脑海中不住回放放大,驱之不去。
终于,沈嘉树扛不住,只觉得肠胃开始翻滚,早上的食物从胃子涌上食管,“哇”的一声趴在尸体上就开始吐,吐得昏天暗地,甚至将昨日全部晚饭和黄色胆水都吐出来,最后吐到无可吐的地步,才半撑在地上,大口喘气。
然而战场是这样一个地方,忙于呕吐,就无法顾及自己的性命,又一敌兵看见沈嘉树手脚瘫软,爬不起来,大喝一声,持刀冲过去。沈嘉树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刀剑转瞬将至,兵刃光洁,剑光随着刀剑的动作不停晃动,直至晃到眼眸中。那一瞬间,沈嘉树睁着双眼,连用手遮挡剑光都做不到,甚至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直到敌军的兵刃被战友横刀挡住,才松一口气,捡回一条命。
两声短兵交接的\"哐当\"声,对峙的两人跳跃、挥刀、砍人、躲避、后退,再向前挥刀,一切都在一瞬间。沈嘉树目不暇接,还没有看出胜负,只见老兵逼退敌兵,在喘息间将沈嘉树拉起,呵斥道:“你发什么疯。”说话间仍旧不忘盯着敌军的动静。
被前几年入伍的老兵救搭,沈嘉树没时间再伤感恐惧,就着援兵的手着力,一跃而起,拾起刀剑,投入新一轮的忘我厮杀中。
“后来呢?”朱涟听得入神,不住追问。
“后来,大家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沈嘉树回想起从军第一年同一个通铺的伙伴,在沙场不长眼的刀枪下,一个又一个地早早丧命,去见阎王,转世投胎。
国家为保卫边疆线给予戍边的士兵以荣誉,一旦兵事起,全国供应粮草,费钱巨万,不可谓不用心。可是服徭役和征兵的宣传语中没有说过,战场如地狱,而去过地狱的人,再回到普通生活中,脑子里始终缺点什么。
缺的是什么?具体沈嘉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人性温暖部分的丧失,又或者是在生死一线呆得久,沉迷于行走死亡边缘的危险感觉,面对鲜血会兴奋得心脏狂跳。为得到心头好,即便冒着失去生命的高风险,也会比常人更快速决断毫不犹豫地干,面上还带着诡异轻松的笑容。
这些行为与心理,普通人怎么会理解?
比如说沈嘉树执拗地想要为沈氏翻案,京城贵勋其实是不明白的:在他们眼中,死人已翻篇,过自己的日子,把日子过好,并且过得有滋有味就行,为什么要冒着风险瞎折腾。死人的名誉有什么用,是能吃,还是能吃?
待沈嘉树说完,良久,朱涟才站起身,在狭小监牢室内来回踱步,突然回过头问:“朝廷答应让你带我出宗人府监牢,问将军要什么作为交换,退兵?”
沈嘉树点头。
兵临城下,朝廷甚至已经准备南下迁都,此时若是叛军统帅能为一个女人退兵,朝廷求之不得,管不了这个女人犯下什么滔天的罪名。
有些人虽然尊贵,杀了也就杀了。
“其实这里挺好的,不用为我改变你的决定。”朱涟弯腰蹲下,复盘腿跪坐在草席上,同一个位置,坐定不动。
果然,朱涟不肯出宗人府,是担心牵累。沈嘉树看了朱涟很久,心情复杂,想到:不肯接受他人恩惠,独立自主,所有事情都自己来,与王朝其他女子相比,的确风格独特,是沈嘉树偏爱的美丽类型。可是,半点也不肯牵累别人,同时也是在人际中受过伤,不敢相信他人的表现。固步自封,不知道朱涟自己知道不知道?
沈嘉树在牢房里走几步,才问:“你怎么知道,原本退兵不在我计划之内。”
至于大军如何,朝廷如何,天下如何?哪些在他心里。
春日午后,光线本来昏暗,沈嘉树说的话是朱涟意料不到的,昏暗光线下英俊面容,再加上上扬的嘴角,更是为笑容增添几分邪魅意味,一下子令朱涟豁然开朗,噗嗤一声笑出来。
行军计划是最高机密,为保密起见,军令一向在变。除发号施令者之外,他人窥测不出。
大军出发前,世人料不到大军会开拔,往京城逼近;如今眼看攻城唾手可得,沈嘉树却承认:退兵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与朝廷做交易换得朱涟无罪释放出宗人府只是顺便。
如果眼前不叫足智多谋,什么叫足智多谋?
朱涟微眯着眼睛看着沈嘉树,轻笑赞叹,想问清楚一时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不住地望着沈嘉树的面容,心里只想:有点棒。以前在将军府便看出几分,沈嘉树谋事不好与人言,属于闷声不响做大事那种类型;走到今日,作风更明显。
原来沈嘉树是这样的人:做事,别人料不到。
朱涟眼神变化,终于下定决心,向沈嘉树伸出手。
微风从窗外吹进,掀起空气中的尘埃盘旋搅动,鼻尖戏入一些尘土的气息。沈嘉树看着面前的纤纤玉手,心里百味陈杂。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
两人走出宗人府监牢大门,从监牢狱室到宗人府门口这一段路,朱涟走得闲庭信步,与刚从宗人府里放出来罪犯蹒跚的脚步相差甚远。
毕竟有些枷锁和脚铐只能拷在身上,却拷不进心里。
朱涟停住脚步,回过身张望,宗人府三个朱红的大字镶嵌在匾额上,再往后,映入眼帘的是许久没见着的碧蓝天色,白云泛灰,无边无涯;与被囚斗室相比,顿觉广阔,气象万千。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装饰低调普通,马车夫身着粗布短打,见到两人从宗人府出来便站起身,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两人走近,马车夫掀开车帘一看,马车内装着的是为出行准备的两个蓝底白花粗布包袱,包袱看起来鼓鼓囊囊,不知道内里塞些什么东西。不过以将军府办事的可靠程度,大抵是生活所需用品,应有尽有。
马车夫摆好脚踏,只等两人登上马车以后就开始驾车,谁知朱涟却停在马车旁脚踏前,迟迟没有动作。原来她在小屋子里拘得久,如今乍得自由,只想在广阔的天地里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并不想坐进马车,怪闷的。于是拿走马车内准备好的包袱一把背在身前,脸上带着歉意略一拱手,转身走向街市。
沈嘉树轻笑,也学着朱涟抓住一只包袱背着,冲马车夫点点头,折身跟在朱涟身后,而马车则默默驶向另一方向。
虽说女子脚程短,走不了太远的路,更何况朱涟本来就不是身强体健的人,近期又在宗人府饱受拘束,身形纤细,在街市走走停停,不求速度多快,只当是佳节赶集看热闹一般。
街市萧条,大部分的摊贩闭门谢客,然而却比之前兵临城下时要安静许多,没有行人来往逃窜,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
按照脑海中的大部分记忆,朱涟依稀分辨出几处熟悉的门市,一个个形容惨淡,木制门板紧闭,只有来不及收拾的彩旗留在门外飘荡。昨日热闹犹在耳边,眼前却肃静一片,可谓由繁华转向荒凉,即便往前数百年,也实在属于不寻常。
朱涟没有开口感慨,只偶尔窥见紧闭门市后偶尔探出一两颗小脑袋,毛发尚黄,身形矮小,面容稚嫩,是小童。也许因为年岁还小,理解不了世事,看向朱涟二人的目光带着迷惑不解与好奇,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能够在乱世中街市上安然行走,自己却只能拘在屋里。
没等朱涟有所反应,黄毛小童已经被大人喝止,缩回脑袋,不见身影,门后依稀传来几句隐约的斥责声。
沈嘉树从后头赶过来,问:“怎么了?”与朱涟一同看着深闭门前竹竿上飘荡的红绳。
朱涟摇摇头,繁华与荒凉的转变自有规律,几百年也没有停止过,个人亲眼见到又如何,难道还能以一己之力逆天?且她马上要离京,京城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想必很快便能恢复如初。
两人走一段时间后,不知不觉慢下脚步,街边有一府邸,红墙朱门铜把手,门口一左一右两个石狮子,匾额上隶书书写一个大大的朱字,原来是朱府。朱涟在门口停住脚步,愣愣地看向大门,一言不发。
沈嘉树立在朱涟肩后发问:“要不要去道别?”
既然有远走的打算,两人身份皆尴尬,短时间内不会回到京城,以我朝水路陆路如龟爬般的速度,一旦分离,就是生离。尚且在人世间的亲人,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朱门依旧,门匾门楹都是熟悉的模样,门内还传来儿童银铃般的阵阵笑声,想必是侄子侄女们在嬉笑打闹。
朱涟看着大门,想起曾经在此处度过一段美好的童年时光,不禁有些感慨。
回忆起这些年与朱府的往来,除刚出阁在王府时哭啼啼地回门,在朱府中被劝导顺从,以及之后的不再登门。今年军营中送来的断亲信和不久前兄长亲来劝说,一点一滴,都在朱涟心中,没有忘怀,走到地方,又全都回忆一遍。
欢笑是真的,温暖是真的,因之而来的痛楚是真的,伤心也是真的。同一家人,同一段关系,在不同的时间,竟然能够带来截然相反的感受,若说世事弄人,不外乎如是。
最终,朱涟摇摇头,眼中虽是不舍,却终究没有回头:“听闻朱老爷子已昭告天下,朱氏女已经下葬。”
缘分已尽,自从那一日朱氏放弃朱涟,来信说朱氏女已死,朱涟便再无亲人在世。
有些人命中注定亲缘淡薄,也是强求不得的。
只要朱涟能够释怀就好,沈嘉树默默地跟在朱涟身后,只是复杂地看着朱府大门,没有再说什么。
街坊还是从前的模样,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有人在门后探头张望,朱涟踩在青石板上,将周围景色收入眼帘,两人走到城墙处,才停下来,朱涟望着城墙,边走边说:“世间年轻男子,眷恋权位,乃是寻常。虽然山河广阔,是你我都喜爱的,但是真正能抛弃一切,名利权位与我浪迹天涯、游山玩水,又有几人?总觉得不真实。”
谁会抛弃如日中天的权势,只为与一青春不在的女子游玩山水?
城墙由一块又一块的青石垒成,也许因为年代久远,墙面斑驳不平,一层一层地凋落,留下参差不齐的痕迹。朱涟仔细打量城墙,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手心微润的汗水彰显内心的紧张。
沈嘉树走近城墙,一只手撑在墙上,两人脑袋挨得很近,笑着说道:“先朝有一士子登山高呼,琅琊王伯当,终当为情死。你我心向往之,只是做不到而已。即便是南面为尊,贵为帝王,也不能多得一分情意。人在得不到最好的时,才退而求其次,去为名利厮杀。情是最珍贵的。”
沈嘉树生性话少,又因过往遭遇的缘故,回京以后在将军府中,无论行止坐卧,身上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沉;而如今对着朱涟说话时,竟是少有的神情松快,眼眸亮如星辰。
此时是阴天,偶有微风,吹在身上有点冷。可是在有情人眼中,即便是阴天,也别有情致。
朱涟看着沈嘉树,听见他说的话,一时愣住,然后明白过来,不禁叹息一声:“痴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