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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嘉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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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树从边关回到京城,用了十二年。

起初离京是在气头上,气那女子有眼无珠,在二选一的选择中竟然没有选中他。

沈嘉树活了十七年,从没有遇见过如此挫折。

虽然另一选择的皇子身份是皇后幼子,前途无量,可是沈朱世家门户当对,怎么朱氏小姐就是要选那起子纨绔?

那皇子看起来锦绣膏粱,其实自幼被帝后二人宠坏,朱氏门楣又无法与皇室抗衡,朱老爷子一家靠皇室混口饭吃,若是日后两人有口角,朱氏小姐有的是哭的日子。

可是光是想起朱氏小姐要哭,眼泪从那张秀美脸蛋上流下,沈嘉树就气得想砸墙。

论美貌,朱氏小姐是很美,不过京城美人众多,各有千秋,有容色淑艳之美,有柳絮林下之才,还有我心匪石的温柔敦厚。

平心而论,朱氏小姐不过是京城众美中的一个而已,远远达不上倾国倾城的程度。

只是第一眼见到朱氏小姐,沈嘉树感觉到心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浑身战栗。

有些五颜六色的强烈感觉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让沈嘉树有一种脚下踩云、不似人间的不真实感。

以致于朱氏小姐一颦一笑,在沈嘉树眼中,如祸国妖姬苏妲己,烽火诸侯之褒姒,亡国之女有施妺喜。

沈氏一门从未出过情圣,儿郎们受到的教悔,是男子当立天地,无愧于心。

至于沈嘉树第一次见到朱氏小姐时心悸的感觉,若是说与人知,只会教人耻笑。

说起来可笑,第一次见面回到府邸以后,沈嘉树心悸不已,五脏肺腑都要烧起来,非得要见到朱氏小姐,才能得到缓解。

沈嘉树在病榻上躺三日也爬不起来以后,国公府延请大夫,被郎中告知:郎君,你这是得了相思病,无药可医。

所谓相思,是指相互思念,只一个人思念是单相思。

是以相思是罕见的,世间多见的是单相思。

单相思是无药可医,无法可想的。

如果朱氏小姐选择他,那么沈嘉树将幸运地过完幸福的一生。

可是如果没有,沈嘉树只能在单相思的煎熬之中了解到人生的无可奈何。

本来,沈嘉树以为两家门户当对,只要朱府老爷是个明白人,就知道怎么选。

毕竟世间哪个脑子清醒的世家会选择和皇室沾上关系,可是之后的消息证明,朱府就着这样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世家。

皇室如何,沈氏如何,朱氏如何,皇后幼子如何,他又如何在沈嘉树胸腔里打转,一千个一万个想法盘旋。

可是有什么办法,朱氏与朱氏小姐已经做出选择。

没有选择他,更好的他。

愤怒不满、不可置信、不能接受与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化为挫折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将一位英武男儿折磨到流连病榻数月才能起身。

怎么办,他只有走,才能遮掩这一腔子单相思,不教世人知,世人笑。

那阵子,国公府人来人往,夤夜掌灯夜谈,有时候甚至彻夜灯火不息,显然是在密谋什么,可是沈嘉树躺在病榻上渡情劫,没有注意到。

有什么可以密谋的,年轻的沈嘉树不明白,沈国公府的公爵已经是爵位之首,再往上是异姓王,而我朝没有异姓王。

年轻的沈嘉树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什么是权势,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得到那么一点子权力而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

等国公府真的被满门抄斩,沈嘉树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中全明白。

病好以后,沈嘉树决定离京,只花费几天的时候,那时节老国公还在,得知沈嘉树的决定,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打点西北各处的关节。

当时的沈嘉树只知道蛮干,然后想离京就离京就完了,还是很久以后,沈嘉树才明白老国公的想法。

国公府地位不如从前,要拼一拼;沈嘉树资质能成才,虽是嫡系,却从来和本家不亲近,放在一个离本家很远的地方,选择一条与本家完全不同的赛道,能够从总体上降低沈氏的风险。

沈嘉树只是老国公放在另一个篮子里的鸡蛋,其中另一个篮子,就是西北军。

这些在当时沈嘉树毫不知情,只知道他受情伤,骑一匹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然后飞驰离京,来到一处离乡万里、鸟不拉屎的地方停留。

所以,朱氏小姐是沈嘉树的情劫,沈嘉树渡情劫的时候,沈国公府正开始走向覆灭的大胆谋划。

除谋逆的罪名,什么能让国公府满门覆灭。

所谓的情劫,不是存在于那一刹那,而是从沈嘉树见到朱氏小姐那一眼开始,直到能够放下为止。

情劫和将人架在火上烤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烧伤烫伤在人体表面留下伤痕,一眼能够看出,

但是沈嘉树的情劫,旁人看不出。

尔后是春去秋来,时光流逝,斗转星移。

离京以后,沈嘉树通过尚在京城的亲友四处打听,才得知朱氏小姐单名一个涟字,水至清为涟,好名字,可谓名如其人。

离京第一年,沈嘉树仍旧留在被拒婚的愤愤不平中,觉得朱涟没选他是瞎眼。

第二年,第三年胸中满是怨气,恶意地想象朱门衰落人老珠黄倚门而望对月而泣。

随着时间流逝,沈门一一凋零,只剩下出五服的远亲。

沈嘉树得知消息时愣住,他是怎么也想不到那么繁荣得似乎能够永远存续的国公府竟然会一朝覆灭。

沈嘉树再也没有亲人,从此以后要独自活在人世。

亲人,即便是关系差的亲人,也是人与世间之间的联系,像一根根的线。

而现在这根线断了。

第四年第五年则麻木很多,朱涟的容貌已经从脑海中遗忘,然而初见时心悸的感觉一直在胸腔中,不随时间的流逝而减弱。

沈嘉树开始睁着眼睛等待天亮,或者闭上眼睛看见骷髅、坟墓与尸首。

他的情劫,也是一根与世间联系的线。

第六年第七年,边关寒冷,人丁稀少,未开风化,将军府有时候彻夜灯火不息,校练场骑马射箭时沈嘉树会想起:朱涟生得美丽,又温柔可亲,大抵成婚以后,会得夫婿喜爱,琴瑟和谐,获得世间女子所谓的幸福,一定过得很好。

只是人为何要有情?

情让人如沐春风,也让人在烈焰中燃烧,辛苦煎熬,不得解脱。

到第十年,沈嘉树见到路边小草,会感慨顽强的生命力,像边境百姓一样;见到寺庙旁的莲花,会想起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风与树,雪与花。

受过一箭穿心之伤,打过几场胜仗,驱逐犯边的鞑子,开边市,戎人的牛马流进关内,我朝的五谷茶叶流向关外,边境百姓的生活过得安定而有滋味,脸上也有笑容。

世界逐渐宽广,亲人缺位造成的情感空洞,沈嘉树学会通过去爱人,去帮助他人,去造福一方水土上的百姓来弥补。

没有亲人,沈嘉树对待谁像亲人一样,能够得到同样乃至成千上百的慰藉。

渐渐地沈将军的威名名震天下,出行时人潮人海,而边境百姓见到自己的目光,如父如母,充满敬意与濡慕。

这年头虽然皇帝能够七十不死,但是平头百姓的平均寿命是三十,十五生子,三十入土。

快而立之年时,虽然沈氏只剩最后一人,而沈嘉树却终于成为年少时希冀成为庭阶中的芝兰玉树,庇护一方。

沈嘉树很满意,觉得可以入土,死而无憾。

至于女人,情爱,一笑了之,又算得了什么?

直到沈嘉树回京述职在京外军营驻扎,见到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朱氏小姐,水至清无徒的涟。

明明是一张已经在记忆中模糊长相的脸,可是真的到面前来,还是不需要几秒钟就能辨识出来。

是他的情劫来了。

可是为什么,朱氏小姐不是已经嫁给皇后幼子,成为如今的王妃,按照我朝的礼法,本该是终生见不到的人。

沈嘉树心知,我朝规矩极为森严,女子尤甚,若是行有差错,礼教能杀人,对于女人的流言蜚语也能杀人。

按照我朝的礼仪,朱涟是端王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是火灾也不会出门见外男的,天塌下来也不会出现在军营中。

现在天塌了吗?沈嘉树抬头看看天,没有。

只是也许对于朱涟来说,天已经塌了。

同为男人,见到朱涟的那一瞬间,沈嘉树明白过来:端王在献妻。

沈嘉树不敢信,被献给他人,竟然会是发生在朱涟身上的事。

边关的将军府曾经从路边捡过一只流浪狸奴,狸奴小的时候是一只毛茸茸的团子,与将军府众人生活在一起,时常受惊,是五感最为敏锐的一种动物。

后来与将军府众人相熟以后,才放心地在后院草丛中露出肚皮旁若无人地舔毛毛。

一只张牙舞爪的毛茸茸的小老虎,沈嘉树观察狸奴很久以后发现,狸奴和听觉敏锐容易受惊的鸟儿一样敏感。

而人比狸奴更要敏感数倍。

是以沈嘉树一眼就看出,朱涟少女时的灵气与风骨被磨损得一点儿也不剩,如今双眼平静如死水,槁木死灰,是被世间苦难磋磨的模样。

沈嘉树本来是要高兴的,原来命运的恶意无差别对待所有人,也没有放过你。

可是怎么会如此?我以为你过得很好,来宽慰自己,原来都是想象,都是笑话。

思及此,沈嘉树一时心梗,气得想砍人,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不知是替朱涟愤怒,还是自嘲自己的历时数年惹人笑话的痴心不改。

想得多,笑得多,脑子转得多费点时间,错过见到匕首之后反应最快的那几秒钟。

朱涟拔出匕首刺向脖颈那一瞬间,什么想法都被迪荡干净,沈嘉树只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胸腔,一颗如拳头般大小红彤彤在扑通扑通直跳的心已经跳出胸腔之外。

必须抓回来。

于是沈嘉树想也不想扑上去单手握住朱涟的匕首刀刃,血流不止也顾不上,只想把自己的一颗心抓住,安放回胸腔。

毕竟,人怎么能失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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