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涟回到王府时,王府守卫足足比平常增添一倍,幸好开门的守卫是积年的老人,还认得这张脸,知道是王妃回府,什么也没问,将朱涟放进来。
只见卫队身着甲胄,手持枪锏,头戴铁制面罩,分列为两队,站如松,守在端王府门前,比两个石狮子要威武得多。
端王身为先帝朝中宫嫡出,与今上一母同胞,深得帝宠,是以王府选址时,特意选在坊间繁华阜盛之处。
好的宅邸需要时间修建,有些宅子从开始修建到落成需要十几年,慢的更是需要几十年。
端王是皇室的心肝宝贝,哪里舍得让他枯等十几年还没有合适的地方住。是以王府的选址,特意挑选前朝皇室一位大家的宅院。
宅邸可谓尽善尽美,兼具皇家园林和江南园林之美,有假山曲水、庭院回廊与抱厦拱门等等,可谓应有尽有。可以作诗集会,骑马射箭和饮酒作乐。
宅院是好宅院,也得遇见一位好主人家,才能将其恰当好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端王是好主人吗?朱涟不好多说,只是想起后院观景用的池水,夏日遍植莲花,可谓是一风景好的所在。
池底却被王府用来埋尸,淤泥本来土壤肥沃,再加上肥料滋润,长在池水两岸的曼珠沙华开得茂盛,鲜红的花与不相见的叶,风吹起来,气氛诡异,使得误入其中的人不认为此地是活人的居处。
传闻彼岸花生长于黄泉路上,是亡灵的引导之花。若是家宅生长此花,常认为不吉利。是以红艳艳的花朵没盛开几日,便由园丁层层上报,不多时被连根拔起。
只是也许因为土壤真的肥沃得诡异,野草野花也是层出不穷,拔之不尽的。
就连王府后院生长着什么样的花,也属于皇室密辛,等闲不会被传出去。信息阻隔,使得民间对皇室生活的想象中带着莫名的艳羡。
回到王府,望着熟悉的朱红色墙壁,朱涟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不光是门口守卫人数的增加,就连府内日常巡逻的频率也比寻常高出许多。身着甲胄,兵器满身的卫队兵士容貌被钢铁面罩遮住,看不清楚。
当武装人员看不清五官,又手持兵刃时,给旁观路人带来一种来自武器与伤害的恐怖感,令人不寒而栗。
王府到底为什么戒严?
虽然兵临城下给皇城所有百姓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慌,人心惶惶已经到不敢出门的地步。可是王府从来都是防御重地,如今这个架势,是为防暴民,还是为皇太弟继位仪式做准备?
朱涟将心中的疑惑放下,从王府大门进入以后按照记忆,穿过抱厦与长廊,绕过假山,望见池水,逮到一个脸熟的小厮问,才得知王爷所在。
真是罕见,这个时候,王爷不上朝,不在后院厮混,而是呆在书房。
好在凭这张脸,可以用作王府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且王府众人刚入住时,朱涟曾经参观过整个宅院的装潢,记忆犹新,于是没费多少功夫找到书房的位置。
朱涟打开门时,端王独自一人在太师椅上坐着,一排狼毫毛笔整齐地悬挂在毛笔架上,桌面上摆放着一两卷绢帛。
王爷见到朱涟很惊讶,惊讶的神色收也收不住,明显是不相信朱涟能活着回来。
朱涟将王爷惊讶的神色收入眼帘,心里很平静。
朱涟一向知道,人的相貌有美与丑之分,自己也不能免俗,只能承认,她偏好看脸长得好看的儿郎。
从世俗的眼光来看,端王那张脸也称得上俊朗。全国各地的美人源源不断供皇室挑选,是以皇室出生的孩子少有长得丑的,大部分都是美人与美男子。
可是,朱涟从不多看这张脸一眼。
一开始,朱涟也觉得纳闷,这么美的一张脸,她怎么不多看几眼?且又是自家夫婿,可以欣赏得名正言顺。
朱涟心里清楚,她对王爷的容貌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判断。理智上,她清楚这张脸是美的;情感上,她一眼也不肯多看,只觉丑陋不堪。
这是为什么?
一开始,朱涟只觉得诧异,不明白截然相反的美丑判断产生的原因,总不可能是她眼瞎色盲罢。
朱涟花费一段时间的摸索,通过看一看京城另几位有名的美男子和美人的面容,再看一看京城有名的丑人的面容,判断她的审美和眼光没有问题:世人认为美的,果然是个美人;世人认为丑的,果然生得歪瓜裂枣。
那么为什么只在王爷一人身上,产生和世人眼中美丑截然相反的判断?
当然,朱涟内心的美丑判断,从来不敢说与人听。
说出来还得了,后院娘子间盛行的是丛林法则,露出破绽,就是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后来,朱涟每一次见王爷一面,再回到自己的院落中,即便是喝口热水也会吐。
也许,身体比情感更加敏锐,身体替她说话,以呕吐的方式告诉她,哪里出了问题。
朱涟是花费以年为单位的时间,才弄明白:原来她是先心生厌恶,然后才感受到王爷容颜丑陋,一眼也不肯多看。
是强烈的负面情感,扭曲朱涟原本再正常不过的审美眼光。
而这种强烈的厌恶,朱涟的察觉滞后许多年,不可谓不迟钝。
苍天,朱涟在少女时只学过圣人的言论,从来不会知道成年以后,就只是嫁个人而已,怎么会心中生出强烈的厌恶情绪。
挣扎多年以后,朱涟明白过来:就像一见钟情的喜爱是一种劫难一样,强烈的厌恶情绪也会长时间存在,不可逆转。
与憎恶共存,也是佛家所谓的一种修行。
谁家的妻子憎恶自家夫婿到一眼也不肯多看的地步,沉默是一种无可言状的恐怖。
朱涟听闻的,只有婚姻美满的家庭嘴上诉说的幸福。而只有不幸的家庭,是不能说的。
我朝文化,禁止说出痛苦。
痛苦是软弱的象征,说出来会遭到鄙夷与肆意伤害。名利场上的功利心态,漫延范围宽广,可谓无处不在,甚至也在以温情为主的家庭中适用。
沉默可怖。
不被说出的痛苦,并不是不存在,情绪只是被活埋。
被活埋的情绪,迟早会以一种更丑陋的方式爆发出来。
伤口若是捂住,不通风,一道小伤口会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长成裂缝与恶性瘤子,是伤是病,迟早有一天会要身体主人的命。
心怀对夫婿的无边憎恶,朱涟日日夜夜,耳边常响起轰鸣声。如果地狱在人间,会是一番什么模样?
人间地狱,是我们造就的吗?
“见过王爷。”一见到王爷,朱涟心中总是生出许多朦胧且描述不清的想法。
虽然离开王府很久,王府正在准备皇太弟的礼仪,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但是暂时没有人想到见王爷要搜身,更何况来的是端王妃。
“王妃回来了。”对于朱涟脑海中的想法,端王半点也没有察觉,站起身来,正在铜镜面前试新礼服,嘴角挂着笑,显然很高兴。
朱涟走近看,新礼服是为晋封仪式准备的,龙头在前,龙尾在后。以绸缎为面,纹样以金线绣成。虽然没有绣八爪龙纹,但是比起王府常服,要华丽威严得多。
为获得更明亮的光线,铜镜摆放在窗棂旁,窗棂半开着,偶有微风吹入。
朱涟站在王爷身后,能从铜镜中窥见华服的大半绣样。
既然如此,想必王爷只要往铜镜中看几眼,也能看见身后朱涟的动作。
朱涟偏过头一看:案几在不远处,台面上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套茶具,因王爷对于茶道颇有心得,是以每年府中都存放着由江南进贡的明前雨前,龙井新茶。
因案几隔得远,铜镜中看不到茶具的影子,想必从王爷站的地方往铜镜中看也见不着。
窗棂外枝叶繁茂,偶尔传来阵阵鸟鸣声,啾啾,却见不着鸟儿的身影。
空气凝滞不动,朱涟缓慢地将手伸入袖中,两根手指不住摸搓袖中鼓包,细细描摹其形状质地;微动下脚,掂一掂皮靴比寻常更沉重的重量。
虽然尽力平缓呼吸,上唇绒毛处还是冒出细密冷汗来。
人,总是在第一次持刀时惊心动魄又摇摆不定。
梦境中,曾有人告诉朱涟:握刀,是人的标志。
华袍上的金丝在光线下有些晃眼,朱涟莫名想起黑夜中从王府截获的另一身龙袍,那时节暴雨清新的气息犹萦绕在鼻间。
真是可笑,人总是以为自己有得选。
终于,朱涟下定决心,后退几步,趁着王爷面向铜镜,背对案几时走到案几旁,拿起茶具,沏一杯茶,双手一时抬高一时放下。
朱涟知道王爷此刻志得意满,欣赏着新衣裳,回味着由新衣裳带来的权势地位,等闲不会回头看,即便一时从铜镜瞥见二三动作,也视作等闲,注意不到王妃倒茶时的小动作。
茶是沏过无数次的,从一开始的烫壶制茶温杯,到最后从茶壶倒出一碗清冽茶汤,还带着清香。
朱涟沏茶时手很稳,一点儿也没抖,倒好茶,迅速地从袖中摸出粉包,两根手指翻飞,打开纸包,将粉末小心地倒进去,搅拌均匀。
朱涟在将军府看得多,也学到几分:人是深渊,探不清有多深。这种时候越是平静,越能隐藏,不被人发觉。
“王爷喝茶。”朱涟将沏好的茶杯端上,手上不停,顺势为王爷整理衣襟。
因是新衣裳,还有些地方有部分褶皱不平,朱涟细心地为其抚平。
朱涟的手仍旧放在衣襟上静止不动,见王爷端着茶杯没有马上喝,眼前熟悉的面容上有一分迟疑,朱涟浑身紧绷,听见胸腔中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一时之间,眼前的场景似乎被放大数万倍,如此清晰,就连跳动也是一刻接着一刻的。朱涟甚至能感觉到微风从窗棂吹进时花叶颤动的幅度,光照在陶罐上一块方形高光时长时短,鼻间传来横梁木梨花木与布帛的气味忽浓忽淡。
与周围高亮度广色域慢动作的背景环境不同,知道决不能被发觉!生死存亡之刻,朱涟生出急智来,挤出一个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控制声线平稳,说道:“王爷总是说,不是妾亲手沏的茶不好喝。怎么,如今却不想喝?”
朱涟虽然善于沏茶却不喜欢,辛苦沏的茶,大部分是进入王爷口中的。且未出阁时,朱涟沏茶的技艺不过寻常,进王府之后在王爷一遍又一遍的亲手教导下,才能沏出令人满意的茶:多一分则太烫,少一分则太温;高一分则太浓,低一分则太淡。
最终的成品不烫不温,不浓不淡,恰当好处。
可惜,王府沏茶的教与学,并无夫妇间的情丝涟漪,王爷虽然满意,可是朱涟沏茶的时候感到度日如年,心里只想着:沏茶是婢女事。
在王府时,朱涟总是有一种感觉,无论是说话做事,行止坐卧,甚至就连呼吸,也像是被从未出现的鞭子和大棒在追赶着。
只能奔跑。
奔跑。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