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有人送来一个木盒。”
呈上来的木盒样式普通,没有纹样,打开一看,里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红色祈愿袋,散发着浓重的檀香。
只有在寺庙里面长久存放的东西,才能够沾染如此浓重的檀香,且看红色祈愿袋的样式,像是京郊几个大寺庙为香客们准备的款式。
寺庙的东西,哪里来的?
将军府的书房,因将军和军师商量的要事,平日里伺候的小厮没有在跟前磨墨,快送信的小厮来之前,书房里面只有沈将军和军师两个人。
沈嘉树端座在上方,军师原本坐在下手,见有人来,站起身来活动筋骨。
沈嘉树的手指围绕木盒捏完一遍,触感是普通的材料,然后再问:“谁送来的,人在哪里?”
军师在一旁笑:“像是寺庙里姑娘们给儿郎写得求姻缘的香囊,莫非将军也是哪位佳人的梦中人。”说罢啧啧称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军师生性爽朗,好调笑,与沈嘉树性情不同。只是也许性情太过爽朗,喜好调笑,以至于这么大年纪还是单身汉一个。
小厮低着头,默默地回答:“一中年男子,相貌普通,头戴斗笠,已经走了。”
小斯看起来面生,寻常打扮,应对间颇显局促,看起来很少在书房伺候。
红色祈愿袋不像寻常求姻缘的香囊,沈嘉树看军师一眼,再对小厮点头示意可以退下。
等小厮走后,关上门,沈嘉树才拿起祈愿袋,拉开红绳褶皱的开口,伸出两根手指探入,取出一张纸条。
军师靠近几步,歪过头,想去看纸条上写的字迹,又瞅一眼沈嘉树的脸色,将伸出的头颅收缩回来。
沈嘉树没有注意到军师在身边的动静,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信女祈求沈将军嘉树平安。”
字迹婉约娟秀,看起来书写的是一位女士。
下一句是,“愿折寿十年。”
沈嘉树一眼看过去便明白过来这是谁的字迹,前一段时间找端王妃读书,也有习字的时候,眼前的字迹很眼熟。
落款是一个“涟”字。
沈嘉树记起来昏迷不醒时曾经做过的有黑白无常的梦,梦中漆黑浓稠的情绪像一只鬼手,紧紧地抓住胸腔里面的心脏。
那时的感受差不多也是如此,沈嘉树记得他在梦中见到朱涟,见到那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下,很快蒸发,消失在空气当中,像从来没有流过一样。
然而毕竟曾经有那么一滴眼泪是为他而流的。
偶有微风,从堂下穿过,此刻无风,空气凝滞不动。
沈嘉树伸出手指仔细抚摸张上面的字迹,字迹是熟悉的,横、竖、横折,还有弯钩。
前一段时间朱涟习字,写完的稿件一直放在书房里,沈嘉树没有事情的时候会翻出来看。
那是笔画,似乎是印在他心里的。
沈嘉树昏迷不醒的时候,朱涟曾经出过门,去过一趟寺庙,沈嘉树醒后听见小厮回禀过。
但是以朱涟的平时表现,沈嘉树是不敢奢望朱涟去寺庙是为他祈福的,因为同时听闻端王莫名被盗贼揍一顿,也卧病在床,不能起身。
也许是太幸运,沈嘉树真的看到白纸黑字时,却不敢相信。
毕竟与朱涟重逢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好的事情。
军师见沈嘉树愣住,眼中无意中流露出痴情的模样,叹道:“原来真是情信。”
真的是情信,为好兄弟的颜面着想,军师再也没有凑过去张望纸张上的字迹。
按照沈嘉树的习性,若是端王妃专门写给他的,不知道能当做什么样的宝贝。
沈嘉不理军师在一旁的插科打混,看许久,将纸笺和香囊,收入衣襟中,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也许是心情太过高兴,在接下来的议事当中,但凡沈嘉树开口,嘴角边的一抹笑意总是无法消散。
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也好,只要朱涟心中有他,沈嘉树感觉到心都是满的。
沈嘉树拿起案几上一本上报粮草的奏章,问:“都准备好了?”眼眸中是势在必得。
奏章上详细写道:西北军这几个月在守城时每日消耗多少粮食,北上的过程当中每日炊事班做饭时,打几口锅,准备多少人的粮食。
沿途如何补给粮草,哪些州府关系是友好的,哪些州府应当避开,哪些州府只能夜行。
将军府中书房议事时,有意避开朱涟的事情一向是绝密的。不仅周围没有人,还有成排士兵将整个房屋围成一团,确保一个不相关的人都没有听见,一只不相干的鸟都没有飞入。
到底什么样的事情属于绝密,以及为什么原因西北军要北上。
也许是因为绝对安全,军师开始放松,在座椅上歪着,手中翻出一把折扇,春天的时候开始扇起来,体现他风流名士的风度。
“等将军下定决心,我们一帮子兄弟,可苦等好多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古语有春风风人、夏雨艺人之说,但是少有人注意到春天的雷。
春雷响起来之前,天是阴的,并没有乌云;空气是潮湿的,燕子来不及低飞。
突然响起来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只有等春雷真正响起来的时候,世人这样才会明白,原来春雷可以这么迅速,声音如此洪亮骇人。
世间有什么样的速度能和春雷相比,以及世人真正看到春雷,听到春雷时,又会多么惊讶:之前没有发现一丝征兆。
在沈嘉树这里,春雷是指什么?
夜宴,君臣对坐,宦官拿着酒壶为沈嘉树斟酒,面前的酒杯满上。
酒杯中是江南上贡的琥珀浓,以颜色类琥珀闻名,与寻常黄酒相比,入口清列,后劲小。
宫宴中议事,黄酒后劲太足,喝得醉醺醺的,反而事情议不成,是以琥珀浓浓度刚好,为宫宴所喜爱。
今上专用的七盏琉璃灯,树立在一旁,光线从琉璃□□出,有7种不同的颜色,果然璀璨非常,是国库中的贡品。
这次宴会,是今上宴请沈将军,无有他人索赔,只留两个小宦官在一旁斟酒,身后两个侍女打着扇子。
皇帝和沈嘉树年纪差不多,正值壮年,头上一顶金冠,身着常服,龙袍上的爪子在绣娘熟稔的阵法下隐藏着,不是特别明显。只是在灯光下,龙袍的金线闪着光,格外瞩目。
皇帝碍于功高震主,在沈嘉树面前,端不住君王的威严,只得顺势做成谦和君主模样,与沈嘉树说一些几年前军中调动的琐事。
沈嘉树面对皇帝时的脸色,与在将军府处理公务的脸色没有太大区别,端起酒杯,向皇帝敬酒,祝愿“海晏河清”,一饮而尽。
军中好豪饮,宫宴上的酒,喝在沈嘉树口中便如饮水一般,没有滋味。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闲话家常,将气氛打得火热以后,皇帝才将他今日要说的要事一股脑子都倒出来。
前些时候也是宫中夜宴出的纰漏,结果刑部办事不力,没有揪到罪魁祸首。面对沈将军的疑虑,皇帝知道采取最好的策略是真诚与坦白。
沈将军在西北与敌军打过不知道多少次,每一次交手都是敌军退败,我军获胜,所谓兵不厌诈。沈将军心眼比狐狸还要多,对于这样的人,说谎会被看穿。
皇帝将刑部查案的难处,底下无人可用,查案没有结果,重点是澄清下毒非他授意。
在赴宴之前沈嘉树猜到一点皇帝要说什么,等皇帝终于说出口时,果然如此。
毒药是谁下的,皇帝说不是他,难道沈嘉树就信,即便沈嘉树信,可是皇帝难道相信沈嘉树会信。
说到底,君臣之间,谁又信得过谁?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需要基石,君与臣之间的信任也需要基石,只要做臣子的脑子没有被圣人的那一套教诲搞坏,沈嘉树敢担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信任皇帝。
沈嘉树为自己斟酒,倒入满上,再喝一口,凝视着皇帝龙袍上的今线。
今上正值盛年,子息缘薄,至今无子,膝下只有一宗室过继的养子,未有皇太子的名分,朝中大臣见储副未定,“立皇太弟”的呼声越演越烈。
皇帝虽贵为天子,可是身后却有一堆家务事、烂摊子,令他焦头烂额。
在我朝,膝下无子是对不起祖宗的,更何况是有皇位要继承的皇帝,嫡长子迟迟未出生。
“立皇太弟”的说法越演越烈,虽然皇帝与端王一母同胞,可是盛年立皇太弟,难道是诅咒皇帝英年早逝,皇帝虽然碍于皇太后的颜面,面上不显,心里未必乐意。
皇室兄弟交错复杂的关系,民间早有耳闻,只是不知最后会如何了局。
沈嘉树继续饮酒,便是不打算追究之前夜宴毒酒事件。
皇帝见沈嘉树面无表情,心中担心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此次夜宴总算进展顺利。
只是除陈情之外,今夜还有一件大事,皇帝眼看着沈嘉树事大,无法牵制,决定为沈嘉树指婚。
能杀则杀之,杀不了则拉拢,皇帝是个聪明人,知道以沈嘉树在西北军的牵涉瓜葛,短时间内无法杀掉砍头,只能采取怀柔政策。
只要沈将军成婚以后,将军夫人生下小将军,再将将军夫人与小沈将军扣留京城之中为质,再放沈嘉树去西北,如此,皇帝才能安心。
沈嘉树正在品味琥珀浓的滋味,只见皇帝面带为难,说:“眼看将军一大把年纪,还未成家,听闻端王妃在府中,备受宠爱。若畏惧人言,只要将军愿意,朕愿助将军,可赐端王妃出家,然后与将军成就好事。”
赐端王妃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