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树第一次见到言语杀人,是在酒酣饭饱的篝火旁。
沈嘉树行军十年,在老爷们堆里讨生活,听过很多带颜色的荤话,战时上马,闲时务农的士兵们喜好吃饱喝足后说些男女之间的某些动作,取乐。
除严禁不准欺辱女子违令者斩外,其他的沈嘉树一律不管,当做没听见,本来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
所谓礼不下庶人,文人与下九流的生活本截然不同,在细节上强求相同易生事端,过耳不入心才能长久。
床帷之事,君子不耻,沈嘉树受到的博雅教育,不会提到,几个将领知道沈将军的出身与习惯,在沈嘉树面前也从来不说。
是以,深夜沈嘉树睡不着听守夜军士闲聊时,一万个想不到。
沈嘉树本来有浅眠噩梦的习惯,每天晚上不是在苦熬,就是在教练场发泄精力,难得与守夜军士凑做一处,听一次闲聊。
听闻前朝有个写故事的落魄秀才,每日在村门口挂水囊与烧饼,一张桌一只板凳,拦住每一位过客,请他们讲有趣的生活见闻,写下来,再对讲故事的过客馈以饮水与烧饼。
过客皆是走南闯北的辛苦人,见多识广,如此一来,落魄秀才倒是记录下几个出名的故事,其中就有一些闻所未闻的。
若不是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世人想象不到人间真实,可以比虚构更荒诞。
故事里主人公的行为举止,颇有一些以妻为伎意思在,是极下等无耻,牛马不如的。
故事是这样记载的,传闻有一新婚夫妻,婚后不太和谐,那做丈夫的深以为苦,向狐朋狗友倾诉苦恼。
狐朋狗友本来也没安好心,便出个馊主意,教他醉酒以后再去寻妻子行事。
于是这位做丈夫的喝酒以后再去寻他的妻子,果然顺遂。只是事后,这位妻子不堪羞辱,悬梁自尽。
野史点评说到,夫妻□□乃私事,不宜为外人道,这位丈夫要说与人听,不外乎是想炫耀美妻,带有对待伎子的态度,不是应该对待妻子的态度。
丈夫的狐朋狗友只想窥测一些香艳的阴私,醉酒的建议,未必不是怀着看热闹羞辱人的坏心。
只可惜丧命的可怜女子,野史又点评,其实当时女子不能出门,见过的人少,婚后获得女子的欢心是一件难度很低的事情。
而这位丈夫之所以搞出这样的祸事,源自一点儿耐心也没有,急着泄欲而已。
沈嘉树当时读完,觉得从未在世间见过这样的人,这种故事恐怕是撰写者黑暗想象杜撰的,还深恨污他的眼。
直到在现实中见到活生生的禽兽,沈嘉树才想起来这个前朝故事。
只有对外宣扬和青楼名妓房事细节的,没有对外宣扬和结发妻子房事细节的。
当事人这么做,一点儿也不担心流言中他的结发妻子,会成为多少人的隐秘幻想对象。
是夜,入梦。
早就过世的国公爷,沈嘉树他爹,活的时候也没说过几句好听的话,死这么多年,梦中面目却栩栩如生。
每隔几日,就要入梦找自家亲儿子,从来也不会放过他,不是断头,就是被烧成黑炭,面目全非地问:
“怎么还不报仇?”
怎么报仇,当满朝文武都是仇人的时候。
沈嘉树很清楚仇恨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所有血仇能够得报,都需要献祭一条鲜活的生命,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感受到片刻的欢愉,只能与鲜血猛兽为伍。
噩梦缠身,悔恨连连,时醒时梦,现实与梦中分辨不清,是沈嘉树的日常。
邻县怡红院的头牌翠花,经常是士兵们闲聊意淫的对象,今日却突然换了对象。
士兵嘴巴不干净,被沈嘉树听到,挨好一顿抽。
沈嘉树对着火堆跃动的火光,眼神晦涩不清,持鞭的手一直在抖。
不多时,沈嘉树让属下查一查风言风语的源头,情报组速度很快,当天晚上就搜集得差不多,形成资料送至案头。
大半夜,沈将军与军师两人对着情报册叫骂起来。
外边已入夜,一片漆黑,零星有几点星火,除鸟鸣声与打更声之外,没有其他的声音,显得叫骂声格外响亮,幸好营帐外本来也没有几个人值守。
纸张上写的话和记载的事情,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沈将军再一联想端王妃的神情,顿时明白过来,难怪王妃一副被人欺负得狠不想活的模样。
有一个抑郁的受害者,就有一个层级分明的不公正环境,以及一群加害者。
最可怕的是这一群加害者也许和受害者是家人,是朋友,是爱人。
军师看完冷不丁地冒一句:端王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原来是个禽兽。
端王,端王妃的夫君,是端王妃一生苦难的源头。
端王做的事情,说的话,禽兽行。
沈嘉树冷哼起来,心中生出一股不容易消散的杀意。
因杀得人太多,沈将军知道得太清楚,如果手上有一把刀子,从人体哪个部位开始下手,最痛,且能活得最久,能品尝持续时间最长的痛苦。
若是让人以端王对待王妃的方式对待端王,他一天都活不了。
如今满城风雨,沈嘉树恨得想堵住说的所有人的嘴,听的所有人的耳朵。
可是做不到。
当夜,将军营帐内不知缘由地拍烂几张案几,收拾的人面面相觑,上好的木头,用料扎实,被生生震碎,这得用多大的力?
不久后军令下来,从此以后,军营安静下来,没人敢再多说一个字,毕竟上一个传播流言的已经被军棍打得起不来身。
诋毁上位者的流言,本来就不该出现,端王妃的名字,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能够提的。
也不准在王妃面前无礼,军令的内容,大抵如此。
因这一次沈将军发大火,措施严,军棍由军师亲自监斩,士兵见沈将军天天黑着脸,哪里敢触碰其逆鳞。
有传闻说曾经拒绝过沈将军的朱氏小姐,如今的端王妃是沈将军的逆鳞,从来没有人胆敢在沈将军面前提被朱氏小姐拒婚那件囧事。
想来沈将军一生顺遂,只有在朱氏小姐这里才遇见生平第一次大挫折,毕竟也不是谁都会在被拒婚以后一气之下跑三千里的。
看来还真是,这一次流言牵扯到端王妃,看沈将军用多大力气整顿,肃清谣言。
京郊有个出名的皇家寺庙,沈嘉树每一次去坐禅,总是被老和尚劝:“莫造杀孽。”
也许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从未在红尘中打过滚,不明白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手里没有刀剑,怎么能自保和保护所爱。
手握屠刀的人,怎么会放下刀?
沈嘉树用黑沉沉地眼光看着大和尚,大和尚便知道,止杀是空话。
人和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一个人的悲痛不会让另一人悲痛,一人的欢乐也不会让另一人欢乐。
孟夫子说的共鸣和共情,是美好的愿望,在人世从来没有存在过,至少沈嘉树没有见过。
相反,沈嘉树倒是见过很多无道德的欢乐,不利己的损人,不体面的群嘲。
于是只有受了伤,流出血,人才能明白同类的哀伤。
没有武器只能任人宰割,沈嘉树知道不能放下屠刀。
任何东西都可以是武器,都可以杀人,高贵的出身可以是武器,美貌的容颜可以是武器,甚至柔弱的性情也可以是武器,可惜朱涟从来没有举起过武器。
朱涟命苦。
更令沈嘉树心痛的是:命苦的人遭人厌。
这世间有些人,沈嘉树想把世间财宝捧在她面前,只愿哄她笑一笑。
然后沈嘉树发现世间慢待他的珍宝,是世间的问题,世间的规则可以改一改,对她有利的留下,无益的除掉。
西北的冬天很冷,冷得刚出生的羊崽子都要被冻死。
有些时候,只要下过一场雪,便永远不会忘记。
嘉平十六年年末的雪,国公府燃起不灭的火,还有战场上濒死士兵七零八落的身体,被开膛破肚后塞不回腹腔沾满鲜血的肠子。
有些动物记性很好,从不忘记。
战场上的老马,有一双悲悯的眼睛,悲悯我方战死的将士,同时更悲悯人类不得不自相残杀。
昔日在军营里,丞相问:“你欲意何为?”
沈将军回视,沉默着不做声,真是可笑,满朝文武难道真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真是太晚,在沈国公府满门皆灭的时候,在沈嘉树独自一人活在世间没有去地府找亲眷的时候,朝廷便该有所觉悟。
坐视一切发生的,至如今酿制恶果的难道不是端坐庙堂的大人?
沈嘉树所谋之事甚大,需要徐徐图之,稳打基础,静静等待。
侯府世子诗会是个幌子,是大事的一部分;为成大事,有些人必须得见一见。
至于为什么多次一举要带朱涟,只是顺便,想带王妃晒晒太阳。
沈嘉树怎么会想到一个不打紧的侯府世子的诗会,也会有这么多幺蛾子。
等公事办完该见的人都见完,该谈的事都谈妥,沈嘉树返回诗会,在假山后大树下瞧见端王妃被刺激瑟缩的模样,于是知道他又做下蠢事。
分明本意是带朱涟出来玩,结果起到反效果,还不如不要出来。
一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宴会,朱涟被欺负成这样,也不知道往前十多年里,朱涟是怎么挨过来的,沈嘉树的心像有一根针在刺。
听见文人肆意议论时,沈嘉树在想:人多的时候,总是有人说话。
可是,有些人不会说话,还不如不长舌头。
谈资中的一句:“沈嘉树克死爹,克死娘,又克死全家。”
沈嘉树听完只想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