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朱涟虽然认不出来真情,但是宠溺还是分辨得出的。
蓝天白云与微风过耳,马儿在一旁噘噘大嚼,不管人心如何搅动。
待马儿吃完草,甩甩尾巴,也休息够,两人再牵着马去溪流边饮水。
除马蹄声与脚步声外,静悄悄的,人心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半点儿也听不到,走动时一切如常,似乎半刻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沈将军是如何与他人相处的,若是想解闷,还是伶牙俐齿的惹人发笑。
而朱涟一向沉闷,这一路,分明一个字也没有说。
也许沈将军是想独处,所以才特意挑一个抹嘴的葫芦。
若是想趁着无人,幕天席地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在见到沈将军之前,朱涟或许会担忧几分,见到沈将军之后,朱涟没这样的担忧。
沈将军看起来干不出下三滥的事情。
马儿在溪边喝水,溪水清澈见底,池底沉着间或两颗洁白石子,水下的石子在光线折射下扭曲成庞大形状,还有一尾鱼似有似无地在水中穿梭。
沈嘉树闲来无事,来到大树底下,随手扳断一枝树枝,拿佩刀削尖,举在肩上,半蹲在池水边。
看起来是要扎鱼的样子,朱涟好奇地在旁边看。
不多时,沈嘉树猛地往水中投掷树枝,力气之大,响起一阵破空声,一时水花四溅,池面泛起涟漪,池水浑浊翻滚。
就连马儿也吓一跳,往投掷人方向连续打两个响鼻。
殃及池鱼,朱涟忙着拿衣袖擦拭溅在衣裙上的水花,大片大片的团渍使得石榴裙上的绯红色花朵变成深红色。
沈嘉树把插在水中的树杈拔出来一看,光秃秃的,一片鱼鳞也没有沾到。
没中。
敢情闹这么大动静,惊动马儿,甚至连朱涟的衣裙都溅湿,却没有成果,教小鱼跑了。
朱涟以为沈将军会沮丧,或者挂不住面子。
谁知沈嘉树把光秃秃的树杈一扔,大咧咧地盘腿坐下,以手撑地,随意地从手旁拔两根青草,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嚼,发出汁液蹦出的声音。
意态自由,姿态洒脱,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把刚才叉鱼的失败放在心里,也不尴尬。
让太容易在意成败得失,太容易自我感觉尴尬的朱涟看着好生羡慕。
没嚼两下,沈嘉树“啪”地一声将草根吐出,说道:“不错不错,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我死也值了。”
沈嘉树话里话外透露着死气与不惜命,朱涟是不赞同的,她虽过得甚是苦楚,可是却知道这个世界是很好的,别的人可以过得幸福,于是说道:“将军正值壮年。”
沈嘉树的年纪与王爷相仿,王爷至今仍是太后的小宝贝、心头肉,沈嘉树却已经到可以死而无憾的年纪吗?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真的有如天堑。
见到朱涟脸色带着不赞成,沈嘉树只是笑笑:“我手底下去世的将士大多还不到二十岁,在军营里能活到我这个岁数,是赚的。”
毕竟,隔行如隔山。每一个环境不同,能活的寿数也不同,朱涟也许没有见过享年平均在二十岁的人群。
拉壮丁时,如捞沙一般唯恐不尽,连个头不到人高的童子也拉进来,到上沙场时却嫌弃少年个头不够,握不住长樱枪,死伤惨重。
朱涟皱眉,不能理解,虽然她有时候很丧,因为女人命苦,活在世上经常会感到绝望,有时候恨不得死掉。
但是男人是不一样的,男人能在外头闯荡,自有一番天地,不会轻易轻生。
也许是在沙场,见过多鲜血。
鲜血和尸首,会模糊生与死的界限,甚至认为生与死之间没有区别。
而每一次从刀山火海爬出来,都像掉一层皮,次数多,越到后面,掉的不是皮,而是血肉。
运气使然,每一次都活下来的幸运有时候并不是幸运,反而是一种诅咒,同期丧命,自己独活内心会产生无限自责。
同时自责会要人命。
朱涟看着沈嘉树眉目中与后院争斗的疲惫不同,是另一种因见血太多而产生的疲惫。
看来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比天与地之间的区别还要大,朱涟提着裙子晾干,怔怔地想。
骑一上午的马,和平日里平躺消耗不同,朱涟又不是身强体健之人,已然疲累,只觉得浑身都痛,想回去躺着,但是不能扫将军的兴致。
生死由他人,喜乐由他人,朱涟已经养成不扫他人兴的习惯。
朱涟知道,以沈嘉树的精力,才跑半天的马,一定是还未尽兴的。
待马儿喝够水,正无聊地甩尾巴,把骢毛上沾的水甩至空中,两人歇脚也已足够,于是纷纷翻身上马,朱涟觉得浑身都痛,忍不住叹口气。
沈嘉树骑着马,牵引辔头,绕着朱涟打圈,左右上下仔细瞧着,看到朱涟脸上的疲惫如此明显,根本遮掩不住,最后说道:“王妃累了就说,那就回去。”
说罢调转马头,往回跑。
身体累了,受不住,想回去歇着,为什么不说,真当沈将军是老虎,会吃人不成?
一个一贯过得好的人,会保持战战兢兢的状态,连身体疲惫也不敢说,随时看人眼色吗?不,不会。过得好的人,只顾自己痛快,才不管别人怎么想。
一个女人,即便少女时因家境贫寒,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养成看人脸色的习惯;到出嫁,在夫婿家如自己家一样,悠闲自在,只有别人看她脸色,没有她看别人脸色的份。
出身贫寒的少女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出嫁前的世家贵女与出嫁后的王妃,断没有看别人脸色过活的理。
朱涟在王府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沈嘉树在马上飞驰,心中存疑。
回程的路上总是飞快,不比来时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觉得路途遥远。
朱涟牵着马绳慢慢地走,脑子却在思索别的事情。
我朝女子嫁为人妇,地位如何,全靠夫婿撑着,夫婿是贵人,连带着妇人也地位尊贵;若是夫婿是贱籍,连带着妇人也轻贱。
被送上门来的端王妃,在沈将军面前,享受不的到内命妇的待遇,王爷做事,岂不叫人轻贱?
那么,怎样才能在沈将军面前挺直腰板,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朱涟茫然思索,却毫无头绪,就连身边的春景,看在眼中,也了无趣味。
时间过得飞快,树林草丛从身边飞过,没跑多久,终于与大部队汇合。
眼看着大部人马在前方不远处,沈将军出门打猎,身边没有不跟着人的理,眼见胡珠在一群侍卫们中间翘首以盼。
再走得近一些,就近得能听见说话的声音,趁着离人群还有一段距离,朱涟突然向沈嘉树说道:“我夫君品节高尚,人品贵重。”
尊严是这样一种东西,在夫妻本为一体的规矩下,即便是婚内受什么委屈,新妇都不会在人前落泪,也不会轻易说夫婿一句不好,生恐叫人轻贱了去。
那些开口诉苦的,即便说的是实情,反而让人轻贱。
世情是不是很怪,层层叠叠,像一张包裹严密的网,没有给苦命人留下诉说与表达的余地。
沈嘉树看了朱涟好久,似乎在分辨朱涟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若说是反话,有什么说的必要。
若说是正面意思,可是任谁也不能承认端王品行高贵,献妻的不是求上进的无耻,就是弱得不堪为人。
不然就是视世间所有女子为玩意儿,不是可以得到尊敬的对象,即便是普通人也干不出来献妻的勾当。
可惜这些太难听,沈嘉树一一咽下去,反而挑能接受的回答道:“边关的将士们守城,饿得只能吃草根度日;端王锦衣玉食,身着绫罗绸缎,却连将士们的口粮也不放过。无论如何,跑不脱一个无耻。”
字字属实,虽然字字都在打脸,打王爷的脸,身为王爷的正妻,朱涟无地自容。
可是偏偏是朱涟首先起头,挑起这个不如意的话题,如今哽住,半天也反驳不了一个字。
沈嘉树见朱涟没有什么要说的,于是不再停留,扬鞭喝马,嗖地一声,跑在前头,迎向大部分人群。
一群人汇合,走得更快,只是朱涟再也没有找到机会和沈将军单独说话。
不多时回到军营,军师在军营门口门梁下等着,边等边不住跺脚,可见是有什么急事。
一见到沈将军,连忙往前跑,攀在马头旁边,对沈将军急着说道:“丞相来了。”
丞相是朝廷的中枢,等闲是不会出现在不要紧的地方,沈将军虽然位高权重,军营人数不过万,不在中枢需要露面的范围之内,除非是有什么别的情况。
看来沈嘉树也知道此事的不寻常,翻身下马,跟着军师,急急忙忙地消失在营帐间。
称得上飞快,从下马到消失,花费时间不到一刻钟。
沈将军一走,众人如鸟兽散,各自去干各自的活计,不多时,朱涟身边已经没剩下多少人。
朱涟站立,漠然不动,往沈将军匆忙远去方向看会儿,心想: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是发生什么血雨腥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