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如常一早回到侦探社,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www.mengyuanshucheng.com
她是报迷,每早接到日报心头禁不住一阵喜悦,读完整份报纸怅然若失,幸亏报纸是个永不失约的好朋友,明天它又准时来了。
周晴的早餐是千篇一律的红茶面包,百吃不厌。
闷吗?不,她的工作多姿多彩,刺激已经够大。
每天推门进来的,都不知是些什么人,有些什么要求。
她津津有味读完最后一页副刊。
就在这个时候,侦探社的磨砂玻璃门被轻轻推开。
周晴抬头一看,惊喜地说:“安琪,是你,你回来了。”
门外的年轻女子点点头。
“快进来。”
安琪手提一只大帆布袋,大概装着她所有财产,看上去她有点憔悴有点脏,非常疲倦,一进门便坐倒在沙发椅上。
她轻轻说:“周晴,我到你这里来,是因为你不会问问题。”
周晴举起手,表示这是真的。
安琪松口气,把桌子上吃剩的红茶及面包全部吃光,然后,她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晴用一条毯子轻轻盖住她。
安琪又瘦又小,窝在沙发里,不说,还真看不见。
她失踪已经一年多。
去年年头,安琪忽然说要寻找自我,出发到北美,一去不返,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
她是孤儿,与周晴有点亲戚关系,算是表妹。
两人年龄相仿,在长辈眼中,都有点怪怪的,属于同一类人。
安琪的父亲在八年前去世,母亲改嫁,从此她成为孤儿,有时工作,有时不,养得活自己,从不借贷,亦不呻穷,可算是好汉。
周晴就是欣赏她这一点。
安琪喜欢周晴什么?
像刚才她所说,周晴从来不问问题。
周晴用双眼观察,靠思维推测发生过什么,而不是用嘴巴乱问。
回来了就好了。
安琪又瘦又黑,可见过去一年多,生活不算如意。
周晴静静办了几件事,与客人通了几个电话。
她取起安琪外套,悄悄把一叠钞票塞进口袋。
中午,安琪醒了。
梳洗完毕,她精神仿佛好一点。
周晴说:“脏衣服放着我帮你处理。”
“怎么好意思。”
“午餐来了,是你喜欢的杂锦寿司。”
安琪坐下来饱餐一顿,气色又似好了一点。
“为什么不问我过去一年多做了些什么?”
周晴答:“你不说,我不问。”
“周晴你真难得。”
“你不怪我冷淡就好。”
“你呢,周晴,你好吗?”
周晴笑,“你怎么问起我来?”
“我想知道。”
周晴答:“奇怪,经济低迷,人们对伴侣的行踪越加怀疑,侦探社生意还算不差。”
“这次回来,想休息一段时间,周晴,你家可有地方给我暂住?”
“我家即是你家。”
安琪低下头,“谢谢。”
她摊开报纸看聘人版,“无论市道多差,在这里找工作还是比北美洲容易。”
“真的?”
“因为我是黄种人。”
周晴说:“希望你这次回来事事顺利。”
半晌,安琪忽然问:“李沛,有没有找我?”
“谁?”
“李沛。”
周晴的记性一向极佳,可是这次也得想一想才说:“李沛好像是你一个朋友。”
“是,”安琪微笑,“你见过他几次。”
“对,人不错的,他似乎向你求过婚,但是,你没答应。”
安琪低下头。
显然,她对他的感情,比她自己知道的要深。
周晴说:“不,他没有找你,自从你离开之后,他一次也没有与我联络。”
安琪听了十分失落。
周晴说:“你可以找他呀。”
安琪摇摇头,“一年多了,物是人非,也许已经结婚生子。”
“过去一切,能够忘记也好,从头开始。”
“他是好人。”安琪说。
没想到安琪这次回来这样发奋,不到一周便找到工作,每周上班五十小时,人却反而精神了胖了。
她仍住在周晴家中,正式成为周晴租客。
一日,安琪对周晴说:“请你听一听这段电话录音。”
“谁录谁?”周晴是私家侦探,这样问十分正常。
“我打电话给李沛,他不在家,我听到了这段电话录音。”
“你终于主动找他了。”
“是,这一年多,我都没有忘记他。”
“当日你一走了之,他一定很伤心。”
安琪低下头。
开启录音机,李沛的声音相当愉快:“喂,我是李沛,我此刻不在家,星期一下了班是我打网球的日子,接着我会与朋友去喝杯啤酒,约九点多回来,请你留下姓名电话,我会尽快复你。”
正当周晴以为录音完毕,忽然周沛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什么?
周晴立刻回卷录音把最后两句留言再听一遍。
一点不错,他这样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要命。
周晴忽然鼻酸。
她不相信双耳。
一年多了,这个年轻人不但没有忘记安琪,还等着她与他联络。
周晴冲口而出:“安琪,不要犹疑,快去找他!”
安琪脸色惨白。
“还在等什么?”
安琪掩脸,“我要想清楚,这次我不能再伤害他。”
她说得也对。
“安琪,你担心些什么?”
“真怕善变冲动的我会成为他的负累。”
这纯是安琪的选择,周晴不再出声。
但是她心中惋惜。
换了她是安琪,一早扑到李沛怀中。
第二天,周晴接了一件颇为复杂的案子,因牵涉到熟人,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把事情整理出来之后,已经下午。
她斟了一杯冰冻啤酒,深深喝一口。
手肘碰到电话上一个键,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喂,我是李沛──”
周晴吃一惊。
“今天天气很好,不过我不在家,我到巨浪湾钓鱼去了,明天下午才回来,你有事的话,请留言。”
周晴怔怔听着他温柔而肯定的声音。
他停了一停,然后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周晴凝神良久。
原来他每天更换讯息,每天都等待安琪。
她打电话到安琪公司。
“安琪,今晚出来吃饭如何?”
“我有约,同事张权买了票请大家一起去听演唱会。”
“你,演唱会?”
“我决定试试合群。”
“祝你成功。”稍顿了一下,周晴又问,“你联络李沛没有?”
“仍在考虑。”
那晚,周晴在侦探社见了两位客人。
男女双方本是情侣,后来分手,男方向女方要回若干照片,女方本已答允,可是从周晴处知道男方另有新女友,忽然反悔。今晚,他们约好一起到周晴处谈判。
女方先到。
她神情苦涩,但仍是个秀丽端庄的女子。
“周晴,换了是你,你怎么做?”
周晴轻轻说:“我不是你。”
“给我一点忠告。”
“我对任何发酸的关系都劝事主三十六著,走为上著,所以我从不替任何人解答感情问题,我亦不会做恋爱信箱主持人。”
那位小姐不出声。
“你还犹疑什么?把照片连底片扔还给他,忘记这个人,从头开始。”
“这样做,他会感激我?”
周晴说:“你不是要他感激你,小姐,这叫逃生,再纠缠下去,浪费更多时间金钱,损失无法估计。”
女方颓然,“你说得对。”
“把照片放在我处,由我交回给他,你根本不用见他。”
她吁出一口气。
她缓缓自手袋内取出两叠照片。
“这是旧照片,这是我托你拍摄他与新女友的照片。”
周晴点点头。
“周晴,世上有无长情的男子?”
周晴肯定地答:“有。”她想起李沛。
“你真乐观。”
周晴微笑。
女客站起来道谢,放下酬劳支票,离去。
她刚走出去,男客就到。
他是个英俊的男子,皱着眉头,“她又迟到?”
周晴淡淡答:“不守时的是你,她已经来过。”
“什么,走了?这闹剧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搔着头,烦恼到极点。
“请坐下,给我十分钟时间。”
“我该怎么办?”
“她把所有照片连底片还给你。”
他怔住,“什么?”
“请你查看。”
“她有什么条件?”
周晴代答:“完全无偿,她想速速忘记过去,开始新生活。”
周晴满以为他会大喜过望,哈哈大笑,拍着手离去,可是不,他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怅然若失地低下头。
周晴意外,人的心理真是奇幻莫测。
他把照片收进口袋,抬起头,“我们在一起,一共三年,不,是两年零九个月。”
周晴点点头。
“她一直说,没有人会爱我更多。”
“那么,为何分手?”
他没有回答,终于也放下一张支票离去。
周晴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是电影界著名人物,所以照片一定不能泄漏出去。
她熄灯下班。
那天晚上,安琪很晚才回来,情绪很好,轻松愉快。
“周晴,下星期我可以搬出去了。”
又一个意外。
“同事张权帮我找到一间小公寓,家具电器齐全,我不想再打扰你。”
安琪这次回来,一切进行得头头是道,与从前的飘忽刚刚相反。
“你别客气。”
“有机会,我介绍张权给你认识,他是那种脚踏实地的人,你会喜欢他。”
周晴点点头,她打算重新开始。
安琪再也没提李沛。
一个星期天,她搬走了。
仍然只得一只大帆布袋,安琪真潇洒。
那张权来接她,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好青年,身段扎实,五官端正,十分照顾安琪。
周晴放下心来。
她抽空清理客房,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又洗了床单。
吸尘时发觉床底下有一架电话,取出来时无意按动重拨钮,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喂,我是李沛,今日是个大晴天,办事一定顺利,我换了工作地点,新办公室号码是三九七八四,随时与我联络。”他停一停,然后轻轻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周晴坐下来。
安琪并没有忘记他,她也想听听他的声音。
但是,她没有勇气再去找他,拾起旧时感情碎片,一块块黏合,是何等费神的事。
这次,周晴抄下李沛的电话号码,托电话公司一个朋友,找到了他的住址。
李沛住在近郊一间独立屋里,经济情况应该不错。
李沛在什么地方工作?
她拨他公司号码,接线生报上:“银河投资公司。”
“请问李沛先生担任什么职务?”
“他是一名基金经理。”
李沛有正当职业,而且是财经专家。真是意外,安琪从前的男友多数是只懂花费,不谙赚钱那种人。
李沛与张权都是有资产的人,安琪转运了。
周晴是私家侦探,当然有办法。
她到银河投资公司去兜了个圈子,接待员问她:“小姐,你找谁?”
“我是品鼎电脑修理员。”
“啊,是,营业部王经理正在跳脚。”
大公司里永远有几台电脑失灵,周晴轻轻走进去。
“请问李沛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
立刻有人指点迷津。
那是一间小小玻璃房间。
李沛不在办公室。房里也没有私人物件,一列电脑荧屏排开,各自闪烁出数目字,叫人眼花缭乱,买,还是卖?
据安琪说,周晴见过李沛,可是她现在又想不起来。
秘书走过,“电脑修理员,请过来帮忙。”
周晴过去替她解决了几个小烦恼。
在银河逗留了十五分钟,李沛还没有回来,周晴觉得必须撤退,否则人家会起疑。
回到侦探社,她把秘密拍摄的照片冲出来细看。
相机的镜头比人眼更精密。
李沛的办公室比较凌乱,但是参考资料放左边,当日报章杂志放另一边,又似乱中有条理。
当日他人在何处?
可是去了开会,抑或应酬客人?
在电话留言中,他告诉朋友,他跑步、钓鱼,也时时与同事喝上一杯,这么说来,他是一个合群的人。
周晴放下照片,叹口气。
她竟对这个人发生了这样大的兴趣,是无缘无故吗,抑或她实在寂寞?安琪的电话来了:“周晴,出来一下,我有重要消息公布。”
周晴披上外套到她的新居。
没想到小公寓装修得这样考究,周晴赞不绝口。
安琪拉着她的手,“周晴,我与张权决定下个月结婚。”
周晴张开嘴,又合拢。
安琪很高兴,“看,”她同男友说,“我一早向你保证,周晴是惟一不会问我们认识了多久的人。”
张权说:“我们认识了两个多月,不过,这不重要,我们知道双方的意愿。”
周晴不出声。
两人都过了廿一岁,法定有自主权。
她说:“我很替你们高兴。”
安琪笑嘻嘻,“换了是你的女儿,你也会祝福她?”
“假使有人令我的女儿这么开心,我也允许他带她走。”
安琪紧紧拥抱周晴。
那天晚上,周晴轻轻拨了李沛的电话。
他这样说:“新工作比较忙,可能要暂时疏远你们,请谅,保证一星期后即可照常下棋聊天,还有,如果你是安琪,我祝福你。”
周晴一怔。
他祝福安琪。
他好像知道安琪永远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但是,他仍然祝福她。
周晴说不出话来,这个陌生人真的感动了她。
安琪与张权的结婚仪式很简单:注册签名,放一周假去度蜜月,回来,就成为张先生张太太。
安琪问:“你呢,周晴?”
“还在等。”
“主动一点。”安琪忽然变成专家。
周晴笑,“多谢指教。”
他俩去了日本箱根湖度假,周晴仍然过着寂寥跟踪办案生涯。
一日清晨,回到办公室,正在喝茶看报,忽然,侦探社的玻璃门被推开一点点。
来客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憨厚的面孔似曾相识。
“是周晴侦探社的周小姐?”
“是,请坐。”
周晴斟一杯热茶给他,通常,她都等客人自动开口,她不会追问原委。
“周小姐,我的名字叫李沛。”
周晴一怔,张大了眼睛,呵,是他,他找上门来了。
她静静看着李沛微笑,他比她想像中活泼。
“最近一个多月,我常常收到神秘电话,对方不出声,不留言,但是,我却觉得,这个人有话要说。”
周晴仍然保持缄默。
“周小姐,根据来电显示,电话由一家周晴侦探社打出,周小姐,是你找我?请问有什么事?”
周晴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看样子,他并不知道她是安琪表姐。
周晴清清喉咙,“我本来想做市场调查,可是,听到你给安琪的留言,深深被吸引,忍不住多拨几次。”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有谁叫私家侦探跟踪调查我。”
周晴试探问:“安琪──”
李沛很爽快,“安琪是我以前女友,最近她已结婚,对方十分爱她,我替她庆幸。”
周晴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个开旅行社的朋友,他们去订飞机票……朋友说她气色很好,他极之体贴她。”
周晴仍然微笑,鼻子感动得发酸。
“我祝福他们。”
是应该这样做。
李沛忽然问:“一个年轻女子,怎会开设侦探社?”
周晴笑,“是一个很长很乏味的故事。”
李沛看着她。
周晴忽然想起安琪曾经叫她主动一点。
她咳嗽一声,“你要是有空,我不介意告诉你。”
“我今天放假。”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表叔,他开设侦探社。我在大学里读犯罪学,毕业后刚巧碰到他退休,于是继承了他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