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圣赛琳娜教堂了,阁下。”
踏入道旁精致漂亮的白色广场,黑风衣的克雷斯泰一手提着银白金属铸就的箱子,略微放慢步伐,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看似安静无害的娇小少女。
见对方随意地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情态,神眷者静默地继续引路,向着广场尽头的尖顶教堂缓步行去。
在这安静的夜晚,圣赛琳娜教堂漆黑的外墙几乎与它背后的夜空融为一体,高耸的尖塔与斑驳钟楼就像是守卫在神圣帷幕后的石像怪兽,一言不发地俯视着那两个穿过洁白广场的渺小人影,目送他们推开教堂的大门,将投身步入更深更沉的暗。
通往大祈祷厅的过道幽暗无光,白昼时分这里尚且能从高处彩窗透进些许光亮,如今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幕遮蔽视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回荡在这寂谧的深邃通道之中。
但就像是为了刻意打破此刻宁静而肃穆的氛围一样,清灵悦耳如歌唱般的声音响起,带着天真少女特有的活力与烂漫感。
“不为我介绍一下你们的教堂吗?讲解讲解它的名字由来,它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考验,培养出多少虔诚的信徒……唔,虽然我也无所谓这些,但必须要说,你们教堂的建筑品味比风暴教会那家‘河与海教堂’要好上很多。”
似乎教堂内所有的教士都已在这个宁和的夜晚睡去,越过走道尽头敞开的大门,更浓郁的寂暗笼罩了偌大的祈祷厅和那一排排的步道长椅。
“……阁下如果白天前来,会见到更纯净更神圣的画面。”
克雷斯泰·塞西玛在黑暗中仿佛如鱼得水,不受阻碍地从左右两边的长椅过道间穿过大厅,来到尽头拱形圣台的右面,最后在一扇悄然开启的暗门前停下,以作等待。
身后的“少女”自然无需他的引导,她就像个前来观光的异国游客,一边抬眼欣赏着黑暗中穹顶轻盈修长的线条感,一边漫步而行,右手指尖逐排略过每列的木制长椅椅背。
“一共二十二排座椅,二十二个通光孔。”她终于走完那条冗长的大厅过道,跟上了克雷斯泰的步伐,“你们女神对数字还挺讲究的。”
关于这些似乎是在对神明发表看法、却又很难定性为不敬的言论,神眷者一路上已经听过不少,深知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无视。
“请跟好我。”
他迈开长腿,进入暗门后另一条幽暗狭窄的走廊,两侧墙壁上的灯光俱熄,气氛愈加沉寂压抑,仿佛有无数藏在阴影中的眼睛睁开,向通道中的两名生者投来贪婪冰冷的视线。
“前面的地下就是你们储藏魔……储藏信徒祈祷力量的法阵核心。我需要进到那里去?”为了跟上克雷斯泰似乎加快了速度的步伐,爱丽丝不得不小跑几步,这才找到机会补充自己的抱怨,“对了,有没有人说过你不是那么绅士,从来不考虑男女之间的步幅差?”
闻言,一路上都将“少女”当做“祂”来对待的克雷斯泰似乎终于想起两人的身高差,放慢了前进的速度。
“前面就是圣赛琳娜教堂真正的地下,查尼斯门……是的,我们需要进入门后,前往最深处。另外,我只是希望能在路上节省一点时间……”
她轻笑着打断了神眷者一本正经的解释。
“哦?如果你真打算节省时间,那为什么之前带着我徒步走了近三条街,却不肯叫一辆马车代步呢?又或者,坐公共马车也很方便啊,莫非你是觉得和我待在同一个密闭空间,会感到紧张?”
……
无法解释。无论哪种解释都说不出口。
带着一位疑似高位格降灵的存在去坐公共交通?或者喊一辆出租马车?
不管怎么想象,都会觉得是异常古怪的画面。
按照以往的惯例,克雷斯泰应该早在小队队友的配合下克服了这些问题,但如今不同,女神降下的神谕昭示,他当尽量独自完成这个交付于他的使命。
女神似乎并不希望有关这位代号“镜之魔女”的存在,被其他更多的普通值夜者知晓相关细节。
但……
祂说得也没错,克雷斯泰的确对祂抱有近似忌惮的戒心。
当初那位与祂正面遭遇的值夜者小队队长,“梦魇”穆尼·卡恩,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说是无法挽回了。
身为不眠者序列中的一员,他本不需要太久的睡眠,白昼间的一两个小时足以作为整日的休憩。
穆尼·卡恩十分坚强而幸运地挺过了最开始最难熬的阶段,却栽在了后面。
他无法割舍掉被祂污染的那部分,甚至因此分离出了另一个自我。
嗜好梦境、身心都迷恋着梦中之人的梦魇穆尼。
或者该说那是他的第二人格,仅于梦中复苏的意识体现。
也正因为这个因污染而诞生的人格渴望梦境,穆尼·卡恩每天都必须过着普通人一般的作息,睡足时间,否则就会被他的另一个自我掌控主导权,被迫“主动”睡去并入梦。
他再也无法像其他不眠者那样尽情熬夜了。
而令诸多知晓“扮演法”存在的高层不知作何评价的是,这位“梦魇”诞生出的副人格热衷畅游梦境,竟于无意间符合了魔药内含的行为核心规则,使得他开始快速地消化魔药残存。
或许过不了几个月,他就能达到晋升序列6的标准了。
当然,考虑到种种不安定要素,教会内部应该是不会允许他向上晋升的。
但最古怪的是,穆尼·卡恩的信仰心从不曾动摇,他至今都仍是女神虔诚的信徒,只是似乎在思想上因外力而产生了歪曲,就像不幸患上某种精神疾病一样。
克雷斯泰·塞西玛对这种清醒的疯狂表示敬谢不敏。
“……请跟好我。”他于周身的沉默中复述了一遍自己先前的话语,然后沿走廊直行向前,顺着阶梯深入地下,墨绿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嘴唇紧抿,神情略显冷峻。
他听见身后祂音色清澈的笑声。
“先暂时放过你。”
克雷斯泰不知道祂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直觉也告诉他不去知道比较好,于是保持着沉默继续步行,直到在一扇铭刻有七枚黑暗圣徽的黑铁对开大门前停下。
“以往这边会有本市的值夜者小队成员负责值守,但今晚情况特殊,和阁下的谈话结束之前,都不会有他人的干扰。”克雷斯泰指了指某个方向,轮值室内的煤油灯没有亮起,如牢房一样齐整嵌在墙上的门窗在黑暗中保持着沉寂,没有半点人声。
“这是怕我再祸害更多人?”联想起一路走来都没见到半个人影的诡异状况,爱丽丝只能往这个方向考虑。
克雷斯泰并未作答,墨绿的眼瞳在悄无声息间转为漆黑,左手提起了那只银白金属铸就的箱子,右手则在其表面按下,霎时如同打破了某道没有形体的屏障,金属提箱银白的表面自体发出星辉般的光芒。
随着神眷者将箱盖打开,一柄长不超过一米的纯白骨剑缓缓漂浮了起来。
“每到夜晚,这道门后的封印之力就升至鼎盛,不再适合活物。”克雷斯泰静静地呼出一口气,用左手握住骨剑的同时,转身凝视了一眼少女平淡如常的神色,“马上……马上就要到了,请阁下稍作忍耐。”
爱丽丝很快就明白了他刻意强调忍耐一词的必要性。
面前沉重的黑铁大门向内对半敞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响声。
她还未来得及看清那门后黑暗之中的事物,便就有结团发丝般的黑色细线,密密麻麻地从门缝间涌出,直到被克雷斯泰手中骨剑散发出的淡淡光华照到,最先突破到门外区域的黑色细线才不再躁动,恢复了死物似的安静。
但这些诡异的黑色细线也仅仅只是静下来了,阴冷、刺骨,令人颤栗的凉意自内而外地席卷了二人周身的空气,仿佛死者之界入侵了现实一般引人心生畏惧。
“注意跟紧我。”
神眷者主动控制着手中的圣物,令其发出的光芒向外扩散,刚好将身后的少女笼罩进去。
这让本想趁机看看对方反应的爱丽丝颇感无趣地叹气,只能配合地跟上他,一起向延伸出黑色细线的黑铁大门后走去。
如果是在同样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克莱恩肯定比这板着脸的男人有意思多了,首先他自己就会用他那丰富的想象力把自己吓得战战兢兢……
唔,虽说她也不是对付不了克雷斯泰这种类型的男人,但现在又不是在什么玩乐的场合,她也没有相应的心情,暂时还是忍耐一番吧。
爱丽丝抛开杂念,缓步向前,在几乎就要吞没自己的黑暗中紧紧跟在唯一微弱而温润的白光之后。
这一段路大概是全程中最为艰难的部分。
在这个充满了无数细线、细线自身还会像生物一样移动摇晃的房间里,几乎就没有供人行走的通路,若不是神眷者手中的那柄圣物似乎能令细线们平静下来,爱丽丝毫不怀疑自己会在落入黑暗的瞬间被细线捕获、封印,然后落入恒久的黑暗。
不过她倒也没有很担忧就是了。
哒,哒,脚步落在石板台阶上的声响无比清晰,仿佛能在地底深处的阔旷空间内荡起层叠的回音。
向下延伸出去的石阶终于到了尽头,一手握剑的神眷者向右拐进其中一间石室,在简单得接近古朴的石质桌椅前停了下来。
虽然视界仍是幽暗无光的,但爱丽丝注意到那些黑色细线没有进入屋子,眼前的黑暗就仅仅只是常人无法视物的纯粹黑暗罢了。
“此刻此地,是只有借女神力量才能抵达的隐秘,阁下请坐吧,至少现在我们不是敌人,可以用言辞替代武力,交换彼此的意见。”
克雷斯泰·塞西玛将银白金属铸就的手提箱放上桌面,敞开它的箱盖,放回手持的骨剑,动作不紧不慢,语调沉稳冷静。
“你们有个出色的阵法设计大师,竟如此高效地利用一件高品质的活性材料!”
大致看明白了这家教堂地底阵法的设计思路后,爱丽丝忍不住开口称赞一句,这才在有润泽莹莹白光照耀的石桌前坐下,声音里依旧听不出多少紧张感。
“好了,如此劳心费力地把我带到这里,你……或者说你们的女神到底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似在思考般地沉默了一会,克雷斯泰轻点了下头,保持着站立伸手从风衣内侧取出了几张信封大小的事物,然后将它们逐一摆至少女面前。
“第一件事。”
知道无需骨剑的光辉照明,同样拥有黑暗视觉的对方也能看清这些黑白照片上映出的景象,克雷斯泰便没有放慢语速,平静地叙述了起来。
“位于康纳特市西南郊外的葡萄酿酒庄园一带,阁下在那里进行了一场战斗。这场战斗的余波导致了那片庄园附近林地内的植物,在数周时间内过度生长,并逐渐演化成了这几张照片里的模样。”
他无声地点了点桌上的数张照片,按照顺序看去分别是几幕完全不同的实景画面。
第一张照片似乎是从视野开阔的远处拍下的,左侧区域是极为矮小、几乎可以用袖珍来形容的稀疏林地,照片右半边画面里则是拔地而起的参天巨木,与左侧区域那些和灌木丛没什么两样的树林形成了鲜明对比。
第二张照片里,三个不愿意露脸的人背对着相机镜头的方向,手抵手在一截极其粗壮的树干前并列排开,即便是这样还无法环抱住这棵夸张的树。
第三张照片,蜿蜒如同蟒蛇似的巨型葡萄藤上长着蜂巢模样的果实,底下有只外形似獾、但生着两个异样头颅和节肢动物般多足的动物正在以它为食。
第四张,第五张照片……
“这些全是,所谓的战斗余波影响?”爱丽丝盯着这些似乎不该出现在常人视野里的奇诡画面,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诧异。
克雷斯泰不为所动地点点头,走到少女正对面方向的石凳旁坐下:
“阁下被捕……阁下离开庄园后的翌日,就有植物出现了变异情况。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显然这一切都与阁下有关——”
“我当时确实使用了少许自然……唔,按照你们理解应该是生命领域的法术,可那都只是让藤蔓延长、让树林里长出荆棘这样简单的小法术,不可能会对整片区域造成这种程度的影响。”
虽说她当时的确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所以很快就改变了作战方式,不再使用这类术法,但也绝不至于让这片树林异变成照片里的模样啊!
爱丽丝为自己争辩完,却听对面的神眷者沉默了一会,才语气略显低沉地开了口。
“所以,按阁下的意思,阁下掌握着一部分生命领域的法术……而非是使用了某件非凡物品。”
……难道该临时改口成这样的说法吗?生命领域有什么问题?几位正神里面不是有掌握相应权柄的神灵么,那位象征丰收的大地母神?
爱丽丝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世界的本土神明代言者面前如何表现,才能像个真正的魔女那样瞒骗对方。
但那样反而不对了。
她或许能瞒过神明的代言者,可对上他身后的女神,她有多少把握能蒙骗过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神灵级别的存在打交道,尽管那属于在另一个世界积累的经验,教义倾向于秩序和善良的正神所重视的事物和品质总是如此相似。
所以爱丽丝决定向祂展示真实。
至少是一部分的真实,比如她封存至今的自然法术。
然而为何,这位黑夜女神的神眷者会是这个反应?
在少女不解的困惑视线中,克雷斯泰·塞西玛皱起剑锋般的眉,神情冷凝地这样发问道:
“第一件事……阁下,与‘母亲’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