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井距离积善巷的距离十分的近, 转过半山,马车便驶进了顾府。
石中涧身为公子的长随,一应要紧事都由他处理, 此时被公子亲自点了送姑娘回府,保护姑娘的同时也记挂着行刺一事, 不免有些行色匆匆。
此时暮色四合,他将马车勒停,看着姑娘的丫头搀下马,这便在姑娘身前拱手道:“姑娘, 属下还得赶去公子身侧,少陪了。”
烟雨闻言不免有些歉疚,忙道:“多谢你送我回来。方才出了那样要紧的事,小舅舅身边不能缺人, 你快些去吧。”
石中涧躬身行礼, 又道:“公子说,最要紧的事,是护送你回家。”
他不是能言之人,说完便拱了拱手,解开了套马的轭, 身形俊逸地飞上了马, 往顾府外去了。
迟暮的天光落在烟雨的额上,显出了稚气未脱的光洁, 她在心里默念着石中涧方才所说的那一句公子说,只觉得心如沃田, 开出了一朵一朵的花。
芳婆和青缇哪里又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心事了,对视了一眼,也觉得春暮的晚阳晒在身上, 使人有种晕陶陶的快乐。
进得烟外月,芳婆将芩夫子所需的一应教具放下,正想同姑娘一道儿回斜月山房里去,便见芩夫子打里间儿里出来,瞧见烟雨正捧着小布筐子要走,忙唤了一声,亲亲热热地过来,挽了烟雨的肘弯,温慈一笑。
“你看可巧,我正寻思往你娘亲那里报信儿呢。”她见小姑娘似乎没明白过来,连忙耐着性子同她说话,“殿下说今儿月亮又大又圆,瞧着欢喜,便使了人来唤你过去赏月——你若愿去,我就差人往斜月山房走一遭?”
烟雨听了不免意动,粱太主是她与娘亲的救命大恩人,她老人家能来请她赏月,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上仰了唇角,应下了。
“能陪太主娘娘赏月,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她同芩夫子感情颇深,说起话来就很随意,俏皮地眨了眨眼睫,“赏月一定有香甜的糕饼吃,想想就很欢喜。”
芩夫子就笑她孩子气,见她吩咐了芳婆回了山上,这便牵着烟雨的手,慢慢往西府去了。
天光一寸一寸地暗下来,烟水气不声不响地升腾起来,烟雨走的不急不缓,心里却在想着白日里的事。
今日她同小舅舅去甘露井,出了刺客行刺这样大的事,说不得早就传回了西府,若是太主殿下问起来,她该怎么说呢?
她想到了这里,却开始担心起小舅舅来——那些穷凶极恶的刺客,会不会伤害他呢?
她的心一瞬间就坠了下去,像是漂浮在无垠的河流,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
她在心里一刻不停地记挂着小舅舅,思虑万千地迈进了西府濯园。
鸦羽青的夜幕下,莲塘上覆着一层密密的叶,婴儿面庞一般粉嫩的莲花旁,清水倒映了一轮圆月,再向上望,四角翘翘的小亭上,真正的月亮挂在那呢!
这样的江南清夜里,太主殿下在莲塘边摆下了酒宴,着了一身绯紫的裙衫,正笑呵呵地同下首的小姑娘说话。
烟雨轻缓地走进来,脚下不免有些微踩枝踏叶的响动,那坐在太主下首的小姑娘便抬起了一双眼,静沉的眸子里,像也倒映了一轮温柔的圆月。
烟雨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微微一笑回应她,慢慢儿地走上前去,拜见太主。
粱太主有心叫烟雨来同顾瑁认识,这便笑着唤她过来,指了座给烟雨,又笑道:“这是我家的小祸害瑁瑁,她同你的年纪差不多,我想着你们是能玩在一处的。”
烟雨眼睛里就亮亮的,向着顾瑁福了一福,只是不知该唤姐姐还是妹妹,略略有些迟疑。
顾瑁原就是个肆意洒脱的性子,见她迟疑,唇边就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涡,“……我将将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应当是比你大一些。”
烟雨很喜欢她的爽朗,连忙欠身道:“姐姐同我,大约都是二月的生辰吧,我将将满了十五岁。”
顾瑁将手边的小盏杏仁露推在烟雨眼前,笑着说不是,“三月初三蟠桃会,我偷了一个桃儿下凡来的。”
一番话逗得太主殿下直乐,烟雨也笑弯了眼睛,手托着杏仁露,小小地饮了一口。
女孩子之间很奇妙,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彼此的心意,烟雨觉得自己很喜欢顾瑁,顾瑁应当也很喜欢她吧。
太主娘娘年纪大了,喝了两三杯清茶仍抵不住困意,这便摆着手叫两个小姑娘自己玩一会儿,便离了席自去睡了。
顾瑁眼巴巴地瞧着太主殿下回去了,这便一个咕噜翻过身,躺在了软席上,仰着脸舒了一口气。
“这样好的月亮,该躺着看才是。”她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拽了拽烟雨,“你也躺下,太婆婆回去睡了,没人管咱们了。”
烟雨心里住着乱蹦乱跳的小兔子,这便从善如流地躺下,望着小亭角悬着一轮月亮。
顾瑁的声音在一边儿响起来,温温柔柔的,像是月色倾洒在耳畔。
“我早就知道你啦。我娘亲也是大归家来的,给我改了母姓。可惜她去的早,太婆婆就把我接在身边儿教养……说起来,咱们俩也是差不多的身世。”
烟雨听了不免有些心疼。
这样温婉如月色的小姑娘,却原来也有自己伤心的事。
她默默地看着天边的那一颗孤星,轻轻地说道:“姐姐,你有太主娘娘疼你,我也有娘亲待我好,说起来咱们也很幸运。”
顾瑁闻言有些触动,悄悄把脸扭过来,望着烟雨卷翘黑浓的眼睫,小声地说,“你在东府过的是不是很辛苦?我听说二房的太太夫人,想要插手你的亲事,才会那般苛责你。”
前些时日她与娘亲接连被责难,娘亲将所有的事儿都挡在了前面,可烟雨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些内情。
“我娘亲告诉我,我不是顾家的人,亲事不该由顾家插手,她也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插手。”
烟雨说起娘亲来,总觉得身背后有一座坚实的山,让她不惧怕这世间的风雨。
顾瑁的眼睛里有小小的羡慕,“你有娘亲真好。”
烟雨觉得顾瑁月色一般温柔的眼睛里,有一些浅淡的愁绪,这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着说,“你有太婆婆也很好啊。”
顾瑁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说起她知道的事来,“那个程务青,在金陵出了名的坏,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愿意把好好的女儿嫁给他,小门小户地他家里又瞧不上,就来打咱们家的主意。”
她也拍拍烟雨的手臂,“你别怕,东府不护着你,太婆婆也会护着你,宁舅舅也会护着你的。”
猛地提起小舅舅,烟雨的心就像莲塘里翻出了一条小锦鲤,在莲叶荷花上跳跃。
是了,瑁姐姐也要唤他一声舅舅的。
“你常见到小舅舅么?”烟雨按下了心里的鱼跃,小心翼翼地问。
顾瑁摇了摇头,头发在软席上蹭出了沙沙的声音。
“我想想,上一回见到宁舅舅时,我还扎着双丫髻呢!”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见烟雨偎在她的肩头,听的很入神,于是也认真起来,“宁舅舅,日有万机,刺促不休,便是太婆婆想同他一道儿用饭,都要提前好几日同他下定。”
烟雨心里的小鱼儿又跃动起来,她悄悄扭过来了头,小鱼儿就从心里跃进了莲塘,扑通扑通。
瑁姐姐同小舅舅同在西府居住,可却不常见到他,可见小舅舅是真的很忙……
可为什么自从她识得小舅舅以来,却能常常见到他呢?
她有点小小的雀跃,可又觉得这样雀跃的心情对瑁姐姐不好,于是悄悄看了瑁姐姐一眼。
顾瑁却吐了吐舌头道,“金陵城的名门闺秀都想嫁给宁舅舅,可谁都不知道他像一座大冰山,每次考较我功课都快把我吓死了!最好不要让我时常看到他,我害怕!”
烟雨听了又是担忧又是好笑,“好在我没什么功课……”她鼓足了勇气七绕八绕的说回来,“小舅舅生的那般好看,自然受人追捧。”
顾瑁撇撇嘴,“好看也不抵饭……”她又说起八卦啦,“程务青牵扯进了‘行首案’,没几天好蹦跶了。若是小时候他的父母亲好好教他,也不至于这样。”
见烟雨睁着大眼睛在听,顾瑁又悄声道:“他打小没了父亲,现在的那一位是他的继父,听说是十多年前入赘进程家的,所以程务青、程径雪依旧姓程——娘亲不管,继父也不管,孩子不就毁了?”
烟雨听的心不在焉。
这个时候天好晚了,小舅舅该家来了吧?
可是今天遇上了刺客,会不会在外面多耽搁呢?话说回来,今天那个刺客的眼神好怕人啊,直愣愣地看着她,像见了鬼一样。
顾瑁似乎很喜欢烟雨,又同她说了许多心事,二个小姑娘头并着头一直说到了月上中天,青缇就过来小声提醒道:“姑娘,时候不早了。”
于是两个小姑娘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约定了一道儿去飞英花会,最后顾瑁送她出了濯园,俩人还抱了一下。
烟雨心里总时时刻刻地在想着小舅舅,走起路来便低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样子。
青缇见了不免担心,“姑娘您怎么了?”
烟雨扁了扁嘴,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有些想哭的情绪蔓延。
府里各处掌了灯,一团一团的溶溶光错落着映在她的身肩,照出了纤细的影子。
青缇跟在姑娘的身后慢慢走,忽然小声道:“姑娘,您看西门那里是谁……”
烟雨应声望去,但见那高大的朱门正开启,鸦羽青的天幕压进了,有高大颀秀一人身着松烟色官服自门外而入,周身似有肃杀之气笼罩,像是击穿烟霭、踏破苍穹而来。
烟雨提了一整天的心,在一瞬间跌落回了原处,随之而来的是满心腔的委屈,慢慢儿地攀爬上了眼尾鼻尖。
她轻呼了一声小舅舅,旋即提了裙,像小兔子一般地小跑过去,脚步像是踩在了云端上。
门前那人闻声抬眼,原本一团肃杀的眼眉倏地舒展开来。
望着小姑娘奔过来的样子,顾以宁先是微怔,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在她快要近前的时刻,将身上松烟色的外衫一把扯下,那动作迅疾潇洒,显是在遮盖外衫上的不妥。
烟雨雀跃着奔过来,在小舅舅的身前站定,她微微喘息着,仰起了脸。
“小舅舅……”看着小舅舅深秀的眉眼,烟雨忽的有些无措,慢慢儿想着说话,“您说带我出去玩儿,是明日么?”
顾以宁垂着眼睫,认真地听她说完,唇角便微微上仰。
“宁欠阎罗,不欠小鬼。”他顿了顿,忽然扬起了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小姑娘的秀挺鼻梁,“那就明日。”
烟雨愣住了,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小舅舅,大大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就涌起了一层水雾。
顾以宁微怔,直至小姑娘眼睛一眨,落下来两颗泪珠来,他放缓了声音问她:“出了什么事?”
烟雨垂着眼睫,小声地啜泣,“小舅舅,我管不了我的心……”
顾以宁认真地看着她,“怎么了?”
烟雨抬起了头,仰着一张小脸看他,眼睛里氤氲了浅雾。
“我对我的心说,不要想小舅舅了,不要想小舅舅了,可是它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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