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的那一份轻柔, 带着小女儿独有的小心翼翼。
午后的日光撒金一般地穿过车窗,在她纤白的面庞、小巧秀挺的鼻尖跳跃,最终跌进了她的眼眸, 金环熠熠。
年轻的阁臣似乎有一瞬的失神,视线在她落满金芒的面容上停留片刻, 便轻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不会让你摔下去。”
烟雨仰着脸笑,鲜焕又明媚。
这算和好了吧?烟雨悄悄地想,和小舅舅闹别扭可真难受啊, 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她从他的怀里起身,扶着他的手臂坐在了一旁。
初夏的风和暖,令她有些晕陶陶的,小女儿挨着顾以宁手边上坐着, 将他挤在里头。
“小舅舅, 您吃这个吗?”
顾以宁侧身看过去,烟雨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一个小漆盒,打里头捏起一颗沾了糖霜的山楂糖,在他的眼前扬了扬。
顾以宁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烟雨却眨巴眨巴大眼睛, 凑近了他的眼跟前儿,把糖霜球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尝尝嘛。”
顾以宁顿了一顿, 道了句多谢,烟雨高兴起来, 拈起糖霜球递在了他的嘴边,眼含期待。
亲手喂食,她不知道这是多么亲密无间的动作么?
顾以宁微怔, 那颗糖霜球却又轻轻触了触他的唇,他垂目,将她指尖的糖霜球咬进齿间。
烟雨高兴起来,拿方才触过他唇的指尖再拈起一颗,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于是她含着糖霜球趴在了车窗下的书案,近一点再近一点,偷偷地把自己的脑袋,挪在了小舅舅搁在书案上的手边。
“甜吗?”她仰头看着小舅舅,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吃了我的糖,咱们就和好了。”
那颗糖霜球带着她指尖的柔腻,慢慢地滑入了顾以宁的心肺,他十岁后极少吃糖,这一颗便是破例了。
他眉头微挑,“你同我置气了?”
烟雨原是趴在书案上,闻言脑袋一下子竖了起来,眉头纠集着问他,“您瞧出来了?”
顾以宁眼睛里慢慢地浮了一点笑,摇头道,“我不会同你置气,应是你心有不悦。”
烟雨本像只小兔儿一般,把长耳朵竖了起来,此时听小舅舅这般说,就又把长耳朵给耷拉下去了。
“我的心里的确有些不高兴,可为着什么,不能告诉您。”
算上这一宗,她已经有两宗不能告诉他的心事。
小姑娘为难地耷拉着眼皮,浓密的黑睫垂头丧气地盖在眼下。
十五岁的小孩子,旁人的一句重话都像是天塌地陷,对自己的心事珍而重之,也没有什么不妥。
顾以宁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车窗外。
车马行进到了市集,熙攘的光景和声色涌了进来,剥离了烦心事的小女儿被热闹吸引,勾着脑袋向外看,眼神里全是新鲜。
烟雨看不够,好一时开始数着手指盘算:“要买两刀开化纸,一匹细葛布,还要买两根蚕丝弦……”
细柔嗓音掠过顾以宁的耳畔,他微颔首,仔细聆听。
金陵顾府岂能没有采办物事的场所,不过是为着领她出来一逛罢了。
到了甘露井市集里最大的一家文房四宝店,马车停下,芳婆和青缇就来接,烟雨回身同小舅舅挥手道别,手不过扬起一半儿,小舅舅已然站起身,掠过她的手,负手走了下去。
烟雨愣了愣,“您不是还有公务?”
顾以宁停住身,并不回头,清澹一声传过去。
“正在办。”
姑娘傻愣愣,芳婆笑着将她扶下来,同青缇站一道儿,看着姑娘脚步轻跃地追上了六公子,二人比肩而行,碧影成双,无端使熙攘的周遭,多了几分雨雾天青的美好况味。
这家店奉顾以宁为上宾,很快便将所有的物事准备齐整,一应搬进了马车里。
烟雨见采买这些物事不过一息的功夫,就有些讶异,有点失落地喃喃,“怎么这么快呀?”
顾以宁乜过去一眼,天光下她的眼尾下垂,有些孩子气的沮丧。
他微顿,唤她过来,便负手向外佯佯而去,袍角微动,划出澹宁的弧线。
烟雨难得出门逛市集,正为着要匆匆回去而失落,乍听得小舅舅这般说,登时便雀跃起来,提了裙小跑过去,轻轻地牵住了小舅舅的袖角。
“您等等我呀。”
甘露井沿街两边皆是各样肆铺,有卖吃食的也有售卖小东小西,临街的布招牌迎风招展,烟雨牵着小舅舅的袖子,一家一家儿的看过去,只觉得繁华靡丽心生欢喜。
走到中街时,侧旁正有一家售卖针头线脑、发饰簪花的肆铺,烟雨正有去扬州开肆铺的念头,便顿住了脚步,扯了扯顾以宁的衣袖。
“我想看看这个……”
顾以宁停驻了脚步,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遂点了点头,一道儿进了肆铺。
这厮铺掌柜是位三十如许的娘子,见门外一对玉人相偕而来,只觉得似有微风拂面,年轻男子清俊无双,女儿家纤白娇美,一瞬间以为谪仙降世,忙不迭地迎了过来。
“小店粗陋,倒还是有些好东西的,不至于污了姑娘的眼。”她请顾以宁同烟雨坐下,奉了茶,又忙命人端来一盘精致发饰。
她这一盘发饰里,有金饰也有银子饰,也有不多的绒花绒球,还有些简单的花样。
烟雨捡起一枚绒花,拿在手里仔细端看。
这朵绒花虽不及她的制艺,仔细看,上头却晕染了渐变的颜色,从花瓣儿到花蕊,颜色逐渐变化,令她心生好奇。
芳婆在一旁陪着姑娘看,见她拿着这朵绒花迟迟不言声,便也端详了一番,只觉得不如姑娘的手艺,没有花银子的必要。
她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姑娘,这样的绒花,家里还有许多……”
那掌柜娘子哪里肯错失一桩买卖,忙接话道:“姑娘们呀,都是二郎神的外甥——不爱旧(舅),旧的再好,哪里有新的来的新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烟雨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眼睛里就多了细微的顽皮,抬起了头,“我就不一样,我爱旧。”
掌柜的一怔,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或许是这位姑娘真的同旁人不一样吧。
烟雨言罢,弯了弯眼眉,同掌柜买下了这一枚绒花。
她有点儿高兴,捧着绒花站起身,小舅舅早先她一步向外去了,依旧是春风和气的神态,看不出此时的心境。
烟雨悄悄牵住了他的袖角,侧仰着头看他。
天光下他的侧颜尤其清绝,他知道烟雨在看他,唇畔便显出一点笑意来。
烟雨偎在他的手臂边,边走边小声问,“小舅舅,我说的话,让您高兴了么?”
近晚的细风和缓而至,空气湿湿润润,有青草的香气,顾以宁的眉眼在暮色里尤为深浓。
她不说念旧,却说爱旧,原来是为着让他高兴。
小孩子狡黠起来,像小兔儿一般无邪。
顾以宁顿住了脚步,见前方有一架马车急行,在市集中街急行,不曾有放缓的趋势。
小女儿眉眼弯弯地望着他,还在期待他的回答,顾以宁反握住她的手,一个旋身将她裹挟在怀中,再落定时,怀中的小女儿惊魂未定,睁着大眼睛望着他,“倒也不必这般高兴……”
怀中的一抹纤柔绵而软,他却来不及回应她,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怀中,躲过了一支簌簌而来的疾箭。
接着,便有着黑色短打的三个蒙面男子持械而来,刀剑齐上,杀向他二人。
一时间肃杀之气弥漫,周遭百姓四散,各家肆铺当机立断地关了铺子,甘露井一瞬成了空。
顾以宁怀中揽着烟雨,在她的耳畔轻道了一声不怕,一手格挡,架住了一人的砍刀,手掌略一翻转,已然将那人的兵器震落。
世人皆以为他是温润公子,不通拳脚,却不知他深信雪天萤席的前提是体魄要强健,故而有一身好武艺,以至于那三个黑衣人甫一拥上来,便已被他一一缴械。
不过一息的功夫,顾以宁的身侧一霎就现出了数十人的暗卫,一一上前,制服了三人。
这三个黑衣人皆蒙了面,此时被按压着跪在地上,石中涧上前,一下子扯下其中一人的面巾,那人生了一脸的络腮胡,有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
烟雨心里砰砰跳,藏在顾以宁的怀里微喘,听见外头静寂,才捉着小舅舅的领口,慢慢地探出眼睛来看。
石中涧厉声喝问道:“胆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的声音有如平地一声雷,在烟雨的耳畔炸开来,烟雨本就惊魂未定,此时更是吓得一下子把脑袋缩了回去,抵在了小舅舅的胸口发抖。
胸口传来微微颤栗,顾以宁的眉间便蹙了一道深谷,望住了石中涧,“小声。”
石中涧讶然一眼看过来,瞠目结舌:审问犯人,如何小声?莫不是要春风化雨一般哄着来?
他纠结了一会儿,见表姑娘像个鹌鹑一样地藏在公子的怀里,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缓过来,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放缓了神色向络腮胡望过去。
“下回来,挑个好日子……”石中涧声色不同步,狰狞的面目下嗓音却和和气气,“没得吓坏了我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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