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难耐,夏日炎炎,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高柳乱蝉嘶。
月台上,王振东拼命挥手,直到载着陈小卫、朱浩然的列车在视线中消失。
王振东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说实话,他对这二人的南方打工之旅,不抱希望。
至少,不抱飞黄腾达、衣锦还乡的幻想。
两个十八九岁、高中毕业、没有任何工作经历和工作技能的乡下少年,又如何去征服残酷而无情的现实。
所谓的“下海”,权贵者的游戏,资本家的玩物,少数成功的人物,不过借了改革开放的春风,个人的能力,其次的其次。
一些人成了时代的弄潮儿,而被卷在浪花底下丧生的不计其数,作为这些所谓成功者的祭奠。
从公路上拐进田间小道,天气炎热,路两边一尺高的玉米苗被晒的有气无力,叶子发白,扭成了条。
路过村东头的聚集地,一堆村民聚集在粗大的椿树下纳凉,看到是王振东,许多村民都是站了起来,打起了招呼。
“振东,这下可舒服了,大学生了!”
“振东,以后发了,可不能忘了咱们这些乡党!”
王振东心里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
“文化叔,你是说,大学的通知书来了?”
“那可不是,看样子你还不知道,送通知书的人刚来,你爸可是高兴坏了!”
三七分头、年轻高大的裴文化面色欣喜,大声喊道:“赶紧回去,看看考的啥专业。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给叔打招呼!”
“谢谢了,文化叔!”
心慌意乱地往回跑去,王振东努力让自己清醒,大学通知书这么早下来,应该是第一批志愿,难道真的是……
惊喜之外还有惊喜,人生真的要逆袭?
看到王振东失魂落魄离去的样子,张三媳妇狐疑道:“你说王振东这坏怂也能考上大学,还是什么燕京大学,不会是通过关系弄的吧?”
“你那嘴里,光乱放屁!”
桀骜不驯的裴文化,立刻变了脸色。
“你以为燕京大学是你屋里的猪圈,你想进就能进? 那是国家领导人经常去的地方,全国最好的大学。你去买一个试试?”
这些个农村老娘们,就见不得人家日子好。一个农村娃,辛辛苦苦考上大学,那能这样作践。
“文化,有点礼数!”
白发苍苍的裴老汉,提醒着自己的同族后辈。
“二叔,这不是胡说,骚打人吗?”
年轻气盛的裴文化,毫不退让。
“文化说的是!”
村里开砖窑的史中华赶紧岔开了话题。
“王振东到我窑上做过活,脑子灵的很,一页纸的帐,我拿计算器还没有加完,人家就口算出来了。”
史中华的话,引起了村民们的一阵附和,有人大声道:“上初中时,人家娃娃就一直都是公社第一,考上大学,一点也不稀罕!”
大多数村民的赞同,却仍然抵挡不住另外一些人的妒忌和八卦。在他们看来,王家这种破烂户,除了王振东他大伯当兵成了工人,其他的都是提不成串。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也不是没有可能。”
村里最八卦的张六婆尖声说道:“原来咱村里不是有燕京城的下乡女知青吗,听说女知青回了城以后,成了国家的大干部。你们都没有听说吗?”
副队长张国强点头道:“确实有,叫啥记不住了,现在估计也有四五十岁了,男人好像姓魏,接女知青的时候来过。”
他狐疑地问道:“六嫂,你撒意思,你不会说,王振东上燕京大学,是托了这女知青的关系吧?”
村民们都是一惊,有人摇头道:“不可能,这也太夸张了吧!村里每年都有大学生,咋没有见过考上燕京大学的? 要是能买上,早都买去了!”
裴文化怒火攻心,大声道:“王二哥的日子,供娃上学都不够,还有钱去买学校,胡扯地撒蛋!”
张国强早看不惯裴文化,他马上站了起来,大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啥事拿钱办不了! 这女知青是高级知识分子,没有撒她办不到的!”
“国强说的对! 就是,就是,有啥事钱办不成的!”
“我看王振东的大学,一定是买得!”
几个女人都是附和起来,七嘴八舌,一本正经,仿佛王振东真的走了歪门邪道一样。
裴文化脸色铁青,“腾”地站了起来。
“丢人,一群心眼比针尖还小的蠢驴!”
裴文化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大声吼了起来。
“张国强,我大伯的老二九月上高三,学习也不差,我给你一万元,你给娃弄个燕京大学。事成了,我再给一万元。你要是敢,咱两个马上立个字据!”
张国强脸色通红,嘴里嘟囔道:“那是犯法的事,我可不干! 再说了,我也没有说,人家振东上大学是买来的!”
裴文化夹起自己的皮包,鼻子里面冷哼了一声。
这些个愚妇蠢货,挤兑别人,连脸都不要了。
“不要眼红人家! 有时间,少打几把牌,少耍几圈麻将,关心关心自己的娃娃,比啥都强!”
杨老汉没有带胡琴,语重心长。
“杨叔,先管好你那几个后辈吧。”
张国强没好气地怼了杨老汉一句。
裴文化气冲冲离开,张国强悻悻而去,又有几个人无精打采消失,只留下了张三媳妇和张六婆几个人。
“王振东能考上大学,我娃也不笨。我回去看一下,不能让这怂娃光耍!”
“就是就是,我家老二上小学的时候,也拿过好几次奖状,我回去也得督促一下。这些怂娃,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得好好盯着!”
张三媳妇和王寡妇拍屁股离开,场面上一下冷清了下来。
“看样子,今天这牌是耍不成了,搭子都不够。”
张六婆几人都感到无聊,麻将凑不起摊子,纷纷无精打采散去。
“东子,你回来了!”
王振东刚一进屋,父亲满脸笑容,迎了上来。
“大哥,请收下小弟的膝盖!”
弟弟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膝盖微曲,做了个要跪的姿势。
“二不愣登,你就别胡整了!”
王振东白了一眼弟弟,急声问道:“爸,那所大学,燕京大学还是交通大学?”
“当然是燕京大学了!”
弟弟一下子冲了进去,很快又冲了出来,站在了父亲和哥哥之间,手里一封土黄色的信封,封面“燕京大学录取通知书”几个字清晰入目。
父亲只是笑着,眼神中都是欣慰。
“老二,振东真考上燕京大学了?”
王振东还没有拆开信封,大伯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外面“哐当”一声,看来是大伯的自行车没有撑好,倒在地上了。
“不要去管他,振东考上了啥学校?”
大伯阻止了父亲,再一次急声问道。
“东子,你也回来了,考得咋样?”
王振东还没有说话,父亲已经接上了话茬。
“大哥,真考上大学了,是燕京大学!”
王振东还没有打开信封,已经被父亲夺了过去,交给了大伯。
信封终于被打开,大伯手有些颤抖,打开了毕业证书。
“王振东同学: 我校决定录取你入经济学院经济学专业学习。请你准时于1991年8月29日前凭本通知书到校报到。燕京大学经济学院……”
“燕大经济学院,好呀!东子,你可是出息了!”
大伯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东子,赶紧把录取通知书收好!”
大伯又看了一眼录取通知书,把它递给了王振东。
王振东接过了录取通知书,看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放入信封,装进了口袋。
他之所以最后下定决心选经济系,而不是其它系,也是看准了时代的需要,改革开放,百废待兴,发展经济,自然成了国家的首要目标。
“晚上弄几个凉菜,整两瓶酒,高兴高兴!”
大伯脸色红润,眼光看到旁边嘿嘿直乐的另一个侄子,马上变了颜色。
“华子,买菜去,再买些你大哥爱喝的饮料!”
王振华苦着脸,耷拉着头,一边向外走,一边嘴里嘟囔着。
“这么热的天,又是我跑腿! 我要给自己买三瓶汽水!”
弟弟骑了自行车出去,父亲和大伯相对一眼,都是摇头苦笑。
“老二,东子的学费不要担心,有大哥呢!”
大伯的话,让父亲眼眶一热,哽咽道:“大哥,光是麻烦你,我这心里……”
“都是一家人,胡说些啥!”
大伯板起了脸,正色说道:“王家好不容易出了个有出息的,学费不过两百多块钱,哥掏的起!”
大伯递给父亲一根烟,父亲赶紧给大伯点燃,自己才点上。
大伯猛吸了一口,吐了个眼圈,悠悠道:
“老二,东子考上燕京大学,你我也能对得起咱过世的爸妈了! 以后咱王家的门户,就要靠东子撑起了!”
“大哥说的是,东子终于挣了口气!”
父亲声音低沉,从他的声音里,可以感觉到如释重负的轻松。
院子里的王振东,眼眶发红。
每一个寒门学子的身上,都背负着亲人太多的期望。
王振华回来,果不其然,夹带许多私货。看得出来,饮料大多数都是给自己买的。
“华子,哥到时候出去上学了,也管不上你了,你已经长大了,自己要努力。”
王振东郑重地对弟弟交待着。
“大哥,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王振华也是郑重其事答应着兄长,对于未来怎样,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你这么说,大哥很高兴,也就放心了!”
“大哥,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太肉麻了!”
王振华看到一家人目标对准了自己,赶紧拿了一瓶汽水躲开。
哥哥的背影难以仰视,自己还是躲的远远的,省的殃及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