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人少清净自然也是好事。
之前,苏卫华从家里带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赶上小麦病情加重,这会儿苏丽珍便陪着李翠英一起先整理东西。
丁大勇让苏卫华坐着休息,自己拎着暖水瓶去开水房接热水,回来一问师父、师娘到现在连中饭也没吃,就张罗着要回家做点吃的带来。
因为不是饭点,医院食堂和附近的国营饭店都不开门,苏丽珍也就没和他客气。
看见李翠英身上的衣服还带着血迹,她又让丁大勇去趟她家帮忙给李翠英带件干净棉袄。
丁大勇走后,苏丽珍先是用棉签沾了温水给林小麦润了润嘴唇,又见父母满脸憔悴,就端起脸盆准备打点热水给两人擦擦脸。
结果端水回来的时候,就见一个老太太正顺着房门上那扇小小的菱形窗子往病房里张望。
苏丽珍一凝神,一下想起来之前她送大勇哥下楼时,好像这个老太太就一直在这片走廊里盘桓。
这是在找人?
她刚想张口问一声,没想到对方转头一看见她站在那里,登时吓了一跳,竟然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苏丽珍:“……”
她也不至于长得这么吓人吧!
结果没等她多想,对方忽然去而复返,站在原地一边仔细打量苏丽珍,一边犹豫着开口问道:“闺女啊,我打听一下,就你们照顾的那个小姑娘,她是姓林不?”
苏丽珍惊讶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认识林小麦的人,于是赶忙点头道:“对,大娘!她是姓林,叫林小麦,请问您认识她吗?”
老太太一听“林小麦”三个字,面上的神色有些复杂,似唏嘘,又似无奈,她没有回答苏丽珍的问题,反而又问道:“那闺女你是她什么人?我听说你们病房今天下午新来了一个救人重伤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是小麦这闺女不是?”
苏丽珍见对方似乎对自己怀有某些警惕,但言语间提及小麦时却没什么恶意,甚至还带着关怀之意,想了想,倒也没避讳,耐心回答道:“小麦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是一起摆摊认识的,她今天的确是为了救我们家的人才出的事。”
老太太露出了然的神色,喃喃道:“怪不得了,我就说从没记得林家有过什么城里亲戚……”
苏丽珍听得这一句,心中一动,问道:“大娘,我和小麦虽然要好,但是她之前从来没提过家里的事!她现在受伤不轻,我们想着总要告诉她家里人一声,好歹给人家一个交代。我看您好像对她挺熟悉的,您应该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吧?”
老太太听完没说话,倒是先沉沉叹了口气。
恰好这时,有人进病房,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老太太看了眼苏丽珍,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婆家姓冯,我老伴就在这隔壁病房,这会儿在休息,我也不能走远了,等晚点你再来找我吧!”
苏丽珍目送冯老太太进了隔壁病房,这才进屋。
不一会儿,丁大勇就带着丁大娘一起来了。
担心苏卫华夫妻俩肚子饿,丁大娘手脚麻利地做了一大盆打卤面,又另外装了一罐鸡蛋汤,把小孙女托付给邻居,就催着儿子急火火地来了。
那边丁大勇还抽空去买了不少罐头、麦乳精等营养品,一看就花了不少钱。
丁大娘陪着苏卫华夫妻说了会儿话才走。
看父母脸色实在不好,苏丽珍也没说遇见冯老太太的事,只是劝他们到对面闲置的床位休息一阵。
期间大夫来查了房,小麦一直没有醒,大夫说差不多要等晚上九点钟以后才能醒过来,这中间只要没什么异常反应,就不必过分担心。
冬季里天黑的早,基本上四点半以后天色就一点点暗下来了。
这时候病人的家属们或是来送饭,或是来探望,病房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一直耐心等着的苏丽珍留意到,隔壁病房的冯老太太早早就端着饭盒去了食堂打饭,想了想,这才跟父母和丁大勇说了这事,最后也没让他们谁陪着,自己一个人就出了门。
她卡着点,先去了趟医院外面的国营商店,赶着关店前买了些不要票的罐头和糕点,然后才去了隔壁病房。
病房里,冯家老两口正好刚吃完晚饭。
冯老太太指着旁边穿着病号服的老爷子给苏丽珍介绍:“这是我老伴,上星期刚做完阑尾炎手术,再过两天我们就能出院了!”
见她来了还带着东西,冯老太太连连推拒,“不过是问几句话的事,哪里能要东西,这些可都不便宜!”
转头又对自家老伴说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照顾小麦的那家人,是个有良心的!”
病房里可没什么秘密,何况两边离得这样近,下午和苏丽珍见完面回来,她就从病友那里听说了,新来的小姑娘身体不好,一刀差点要了命,想彻底好起来不容易,不说以后打针吃药调养的费用,只今天这一个下午,就流水似的花了一百多块,顶一般人三个月工资了!
送小姑娘来的那家人早跟医生打了招呼,要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虽说小姑娘是因为救了人才受的伤,可也算运气好,赶上个有钱又知恩的,要不然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冯老爷子抬头认真打量了苏丽珍半晌,才点头说了句:“好,是个好孩子,快坐吧。”
苏丽珍叫了人,放下东西,顺势坐在了冯老太太搬来的椅子上。
冯老太太知道她来的目的,也没有多做寒暄,坐在老伴的病床上径自说了起来。
“说起这孩子,可真是个命苦的!”
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她家啊,就在凤城西边的林家屯大队。她那一家子都是混不吝的,而且从上头的老爷子、老太太,到底下的儿子、儿媳,那都是天底下少见的重男轻女!所以我才说小麦这孩子苦啊!而且不光她一个苦,她上头的两个姐姐那更是苦水里泡大的……”
随着冯老太太的讲述,苏丽珍总算明白了小麦为什么如此不愿提及她的家人。
原来,林小麦的家里有三女一子,她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头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这老林家人生性好吃懒做,又极度重男轻女,对儿媳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格外不满,认为是她们抢占了家里金孙的位置,所以金孙才没法来投胎。
因此动辄对姐妹三人非打即骂,不让吃饱饭,还把家里的苦活、累活都推给三个女孩。
小麦的大姐和二姐年岁相近,两人拼命护着最小的三妹,这才好歹让她能在那个吃人的家里慢慢长大。
小麦从那个家里得到的唯一一点温暖和安慰,也是两个姐姐给予她的。
只可惜命运不公,连她这么点温暖也被剥夺了去。
在小麦十二岁那年,为了给家里唯一的金孙攒钱娶媳妇,老林家人先后把她两个姐姐卖了换彩礼。
林家人只顾着多要钱,给女儿找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家,村子里但凡心疼闺女的都不会让女儿跳这样的火坑。
小麦的两个姐姐又没有嫁妆傍身,这种情况嫁过去,那情形可想而知。
加上两人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又要不停干活,本身甚至还未成年,嫁人后一直没能怀孕,更是惹得婆家不满。
好容易大姐先怀孕了,二姐这里却一直没动静,婆家因此越发不把二姐当人看,整日里打骂的厉害,终于打得林二姐受不了,一天夜里趁着天黑跳了河。
即将临盆的林大姐接到信儿后,因为太过悲痛动了胎气,婆家人却不愿意花钱送她去医院,结果生生拖成了一尸两命,娘儿俩一个都没活下来。
更可气的是,这两个婆家都觉得林家姐妹俩晦气,坏了他们家的运道,两家人觉得吃了亏,索性商量着把尸首都给抬回了老林家,逼着老林家人退还一半彩礼,否则就不给林家姐妹收尸。
老林家人也心够狠,拼着一番撒泼打滚,愣是没让两个婆家要去一分一厘。
两个婆家人一气之下,最后居然真的丢下了林家姐妹的尸身不管了。
同村的人见闹得实在太过,都劝老林家人多少退人家点钱,既然嫁一回人,好歹让姐妹俩在婆家那边入土为安吧!
没想到老林家人像疯狗似的,见谁咬谁,还直接放话:他们家不管啥安不安的,反正谁愿意掏钱、谁掏钱,他们家可没钱!
然后,就用两卷破草席把林家姐妹草草埋了。
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林小麦,为了给自家两个姐姐求一副薄棺材,拼命给爷奶、爹妈磕头哀求,甚至愿意马上被卖去嫁人,结果只换来她爸妈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
那时还是特殊时期,葬礼仪式简化,但是大伙儿私底下还是会偷偷置办些线香、纸扎,告慰亡者。
小麦求不动林家人,只好拖着一身的伤挨家给村里的人磕头,求大伙儿借她点钱,置办些供品香钱,好送她两个姐姐最后一程。
村里人看见小麦满身是伤,额头、嘴角还带着血,实在于心不忍,就纷纷凑钱帮她置办齐了葬礼要用的东西。
那会儿比现在还难呢,谁家也不富裕,村里人这样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处理完林家姐妹的后事后,冷了心的林小麦就离开了老林家。
她一个人到村子后山上一个老猎户留下的窝棚里住了下来。
老林家人找到她,抓她回去,结果抓一回,她跑一回!每次逃跑都要换一身的伤,有两次还险些被打折了腿,亏得村里人发现得早,及时拦住了!
后来林小麦豁出去找公安,公安同志警告林家人再动手就涉险虐待罪,林家人欺软怕硬,这才没敢再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