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百废待兴，机会遍地。
这也是一个很坏的时代。
资源匮乏，很多人没有受教育的机会。
路边边深知，万玲玲之死是时代的错误，绝非人的错误。
而时代会进步。
抱着这样的期待和盼望，路边边仔细阅读着每一份报纸，并专门拿了个本子记笔记。
家里人看了都说：
“二良又作妖了……”
路边边对他们的说法是想继续认字，以后说不定能考个学历，别人都当笑话在听。
路老三倒是没说什么，他知道这个二哥一向要强。
就像路良本不叫路良，叫路亮，因为觉得三弟入伍后改的新名字更有文化，硬是在十多年前也跟着改了名。
当夜，他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某种久违的心绪悄悄袭来。
困倦的周云察觉到他的动静，厌烦的嘟囔了两句。
“真是大姑娘上轿，八百年都没见过你睡不着觉的……”
月色如水，路老三悄悄披起衣服走出堂屋，站在廊下望着漆黑的窗玻璃。
他那么看着，看着，眼前又浮现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昏黄的烛火下，两个半大的少年坐在板凳上，听着屋子里母亲和大哥的谈话。
“这是个好机会，三舅爷那边保证安排，咱二亮到时候大小是个军官……”
面容更青涩的那个听到这，有些不舍得看向旁边更年长的兄弟。
“二哥，青海省在哪里？是不是特别远？我以后是不是就再见不到你了？”
被称作哥哥的那一个摸摸弟弟的头，有些沮丧。
“我也不知道那是啥地方，应该挺远的吧……”
“哥，我不想你走！我舍不得你……”
“我也不想……”
屋里的人听到他俩的对话，立马推开门没好气的骂道：
“不识好赖的毛驴子！知不知道那是个啥好去处？家里现在逢年过节都吃不了一次的肉水果，到了那想吃啥吃啥，顿顿肉管够管饱，还年年有新衣服，住好房子！别人想去都去不了咧！”
一说到顿顿有肉，两个半大小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大哥！你说的是真的？顿顿都有肉？”
“真管饱？吃的多了不会骂我？”
大哥听了哈哈笑出声，然后摸摸这个弟弟的后脑勺。
“二亮，等你去了就知道，人家根本不怕你吃的多，就怕你吃的不多！你想吃多少吃多少，敞开吃都不怕……”
这下再不用别人说任何话，两个小子都深深明白，去青海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许从此就一步登天……
在这样激烈的向往中，同睡一屋的兄弟俩都做了雷同的美梦。
“哥，去青海真那么好？”
随着日子的临近，他每天都要问上好几遍。
路亮在这一日日中，逐渐感觉到了某种变化。
作为兄弟中最亲密的两个人，当弟弟不再掩饰自己的渴望之后，注定的矛盾也就浮出了水面。
“让三旺去，我留下来照顾妈……”
于是还未满十五的路旺提着行李，拿着改大年纪的身份证明踏上了远方的火车。
那时候的路良，不，路亮仍属懵懂，还未明晰自己于冥冥中推开了怎样的命运。
直到第一次弟弟路旺，那个时候他已经改名路杰的探亲假，人群将穿着崭新军服高大了一圈的他围在中央，无数充满艳羡的话语和目光落在他身上。
“真是出息了……”
“以前就看得出来就你能行很……”
他腼腆的笑着，然后随手掏出了两百块钱。
“哥，这是我发的津贴，你收着……”
两百块，他要辛辛苦苦一年，种麦子种菜再种玉米，才能赚到的钱，如果年景不好，连两百都没有，然而这么多钱只不过是弟弟半年多的津贴。
路亮的心直直坠落，坠落……
路杰太熟悉这个二哥了，所以他一眼看出对面人的心思，他在后悔。
可木已成舟，于是两个人沉默着，沉默着，然后共同忘记了当时的沉默。
……
收假离开时，路老三偷偷往路老太的床底下塞了两个信封，周云看在眼里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就被一个眼神吓退。
这牛脾气这么多年是半点不见小……
她心里抱怨着，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白马乡车站，夫妻俩拉着路燕坐上车放好行李后，路边边就站在车窗边，将家里路老太准备好的红枣辣椒等特产递过去。
“到了那边记得打个电报让我们知道，家里啥都好你不用操心，有事打电话……”
他絮絮叨叨重复着路老太的叮咛，路老三默默听着，突然起身从车上走了下来。
路边边很惊讶：“你咋下来了？车一会儿就开……”
路老三目光深沉：
“哥，如果当初……”
他再说不下去，声音艰涩无比。
他想说，如果当初是你去当兵，我留在家里照顾老娘……
其实多年前他就想说，但是出于某种心思难以开口。
在得知将近三十的路良闹着改名的时候，他又想说。
然后事到如今……
二十年过去，他一直以为路良认了命，于是他告诉自己这就是命，他们的命，然后坦然将刚刚入伍那几年的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压到心底，从此一夜天亮。
但打路良看报纸说要考学之后，他再次失眠了。
一无所知的路边边并不知道他心中在上演怎样的惊涛骇浪，等了又等，却迟迟没等到接下来的话。
思索片刻，她轻轻拍了拍对面人的肩膀，本意是催促，落在路老三眼中，却是欣慰与宽容。
“二哥，你……我……”
路老三感动极了终于要说些什么，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打断了他满腔激情。
然后是妻子的呼唤。
“要发车了！”
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哥哥后，路杰恋恋不舍的上了车，隔着窗户望住那张因操劳而过分苍老的脸，很快朦胧了眼眶。
一瞬间他们仿佛又回到那个命运的分岔路口，他绑着大红花坐在绿色卡车上，而他站在车下摆手注视着自己。
二十年的时光在此刻交错，但人已经不同。
路边边随意的挥挥手，车子一发动出去立马就转身挤出了送行的人群。
路老三把头伸出车窗不依不饶的往后看，人面攒动中，却只找见一个熟悉而无情的后脑勺，悲伤复杂的情绪瞬间噎了一下，变得更复杂了。
路边边：啊好冷我要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路老三：二哥你没有心！
路边边：我只是想早点回家我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