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桃子最终还是回到了网兜里,待老爷子睡着,女人把床头柜的东西收拾齐整,小声嘱咐老爷子的护工仔细把人照料好,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别再让老爷子抽烟。
女人言语中的关心令贺岱岳不由得挂念起了远在千里外的母亲,她一个人在村里,不知过得好不好。
贺岱岳父亲在他幼年时因故早逝,母亲独自拉扯他长大,甚至借钱供他读书。贺岱岳孝顺,小学毕业后他就没上学了,长到十六岁,听说部队待遇好有前途,为了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他毅然决然参了军。
当兵六年,贺岱岳在部队认真训练,上了战场更是无惧生死冲在前线,靠着一身军功从小兵升到了军官。六年里贺岱岳仅回过一次家,其余时间全奉献给了部队。
每次寄津贴时贺岱岳都会往家里寄一封信,母亲不识字,偶尔才请村里的支书代笔写一封回信,内容皆是她身体很好、让贺岱岳安心在部队、以及叫贺岱岳好好照顾自己之类报喜不报忧的话。
当然贺岱岳在信里也从不提他上战场受伤的事,他们母子是什么习性,互相心知肚明。
“想什么呢?”褚归在门口便瞧见贺岱岳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往里走了两步,贺岱岳立马向他看了过来。
“我在想,等我回去以后,能给你写信吗?”贺岱岳压低了声音,眼神像是黏在了褚归的脸上。
褚归以为贺岱岳的回去指回部队,部队军纪严明,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写信似乎是他们目前唯一能保持沟通的方法。
“不行吗?”褚归的沉默令贺岱岳紧张地浑身紧绷,手指险些将病床的床单抓破。
“行。”褚归知道写信不是长久之计,但前路迷茫,他此刻实在想不出万全之策,只能暂时走一步算一步。
瞅见贺岱岳的小动作,褚归忍俊不禁,上辈子贺岱岳跟他说话哪有这么小心翼翼的时候。要是换做上辈子,他才不管什么行不行,先写了再说。
所以贺岱岳对他的无赖劲儿到底是怎么来的?褚归越发迷茫,总觉得漏了些啥。
得到允许的贺岱岳顿时精神焕发,他欲盖弥彰地拍平床单上的褶皱,往另一边挪了挪,空出半张床的位置,招呼褚归坐。
“不坐了,我待会儿要去门诊部。”褚归是来带话的,“首长叫我转告你安心养伤,有要求尽管提。他下午四点后开放探视,你瞅着点儿过去,我大概五点半查房,等查完了刚好一块儿吃饭。”
首长无需褚归寸步不离地守着,住院部的病人们又各有负责的医生,于是褚归干脆把名字挂到了门诊部,顺带把空闲时间利用起来。
说着想起贺岱岳也是个闲不住的,住院的这两三天怕是无聊透了,柱子要顾着首长,同病房的老爷子脾气古怪,褚归脑筋一转:“你有没有啥想看的书,我找人给你借两本打发打发时间?”
贺岱岳这一刻觉得褚归简直在发光,他忙不迭回答道:“什么书都可以,我不挑,麻烦褚医生了。”
“嗯,等着吧,我尽快给你送来。”褚归点点头,在心里过了一遍相熟的名单,抬脚去了乔德光的办公室。
作为医院的主任,乔德光单独拥有一个大办公室,里面放了半面墙的医书,褚归实习时是他办公室的常客,即使成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依然挤出时间把没看过的书读了个遍。
“当归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私底下乔德光习惯叫褚归的小名,褚归唤他一声乔爷爷,他也把褚归当半个孙子看待。
“乔爷爷,我想借一下您那套《本草要术》。”褚归目光转向书柜,上下共六册的《本草要术》位于右上角,编号齐全,说明近期无人借阅。
乔德光没问褚归是替谁借的,他痛快地让褚归全套带走,只字不提归还的期限。
褚归谢过乔德光,将后四册装进放行李的竹箱中,《本草要术》前两册主要介绍常见药材,除了功效、分布区域等基础内容,并配有图片及辨认方法,贺岱岳看了兴许在野外急救中能派上用场,总比看别的闲书好。
后四册的内容则相对专业,涉及了各种草药间的搭配,褚归在实际运用中发现略有偏差,但记不清具体在哪几页了,打算重新翻一翻。
送完书到门诊部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天热门诊部的病人门可罗雀,护士们聚在角落唠嗑,见到褚归她们满脸惊讶,好奇他怎么会出现在门诊部。
褚归停下做了一番解释,得知他要在医院待一周,护士们齐齐绽开笑脸。褚归医术好,待人又友善,有褚归在的地方,气氛堪称和谐,她们当护士的少不得跟着沾光。
关键褚归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妥妥的金龟婿,要是谁嫁给了褚归,绝对能过上好日子。
以上种种造就了褚归的好人缘,他前脚进办公室,后脚便有人给他拿来了新的茶杯和病历本等用品
在门诊部待到五点,褚归接诊了两个病人,一个牙疼一个拉肚子,褚归开了药,告诉他们怎么煎,平日里该如何预防。病人起初觉得他年纪轻轻,怕是不太靠谱,后来听他句句对症,神色逐渐由怀疑转为了尊敬。
待回了家按照褚归说的煎药温服,忌掉辛辣重口,牙不疼了,肚子舒服了,对身边的人把褚归简直夸上了天,京市医院不愧是京市第一,随便一个年轻医生都这么厉害。
记着跟贺岱岳约了晚上吃饭,见时间差不多,褚归锁上抽屉,跟值班的护士知会了一声,信步前往首长病房。
如他所料,贺岱岳正在陪首长说话,褚归敲了敲门,房内二人停下了交谈,贺岱岳替首长扬声喊进。
首长床头放着探病亲友送的礼品,垃圾篓里铺了层苹果果皮,褚归嗅了嗅,没闻到烟味,看来首长比楼下的老爷子惜命。
检查结束,贺岱岳与褚归同首长道别,首长将贺岱岳叫住,指指床头柜:“小贺你拿去吃,给褚小医生分点,这是命令。”
首长一句话把贺岱岳架住了,看出他的纠结,首长索性亲自动手提着朝贺岱岳递,贺岱岳忙不迭接过,收下了首长的好意。
走到楼梯口,褚归站到贺岱岳的右边,矮身示意贺岱岳将右手搭在他的肩上:“我扶着你。”
寻常的楼梯此刻在褚归眼里充满了危险,他神色如临大敌,仿佛下一秒贺岱岳便会滚下去。哪怕贺岱岳已经一个人上下了数次,褚归依然无法放心。
褚归的行为让贺岱岳心头酥软,他松开拐杖,轻轻把手搭了上去。手臂的皮肤贴上褚归后颈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怔。
一级阶梯约莫十五厘米高,褚归走得极慢,确认贺岱岳踩稳了方继续往下迈,一层楼的高度,硬生生走了快两分钟。
贺岱岳收了劲,身体的重心大部分偏移在左腿,落在褚归身上的力道并不重,然而两人皮肤相接的地方仍渗出了一层汗。
终于到了平面,褚归吊着的胆子稳稳落下,他悄悄舒了一口气,将拐杖还给贺岱岳:“小心点。”
晚饭依旧是褚归到食堂打了在病房吃,贺岱岳迫不及待地掏出口袋里的钱票交给褚归,说好了晚上换他请客的。
接下来的几天,褚归早中晚各给首长做一次检查,其余时间则去门诊部坐诊,到点和贺岱岳吃饭,中午他请,晚上贺岱岳请,如此一直到了周五,褚归有事要回医馆,两个饭搭子暂时散伙。
明天周六姜自明轮休,亦是他去鸽子市被抓的日子。褚归感觉右眼皮一直跳跳,整个下午心神不灵的,必须得回去一趟。
下班高峰期的电车拥挤难堪,褚归夹在人群里,一手抓紧金属杆,身体随电车的前行左右摇晃,幸亏他早有准备,空着肚子上车,否则指定把晚饭晃出来。
玻璃车窗大敞,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热空气灌进车厢,勉强冲淡了熏人的汗臭。
艰难的熬到下车,褚归飞快往医馆走,吃过晚饭的街坊在胡同口聊着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到他们嘴里能从天亮扯到天黑。
矮身从小门进入医馆,值夜的员工端着碗坐在门后嗦面条,见到褚归连忙抬头问好。
褚归随口回应了两句,绕到后院,听见姜自明在小声哼着《四郎探母》的选段。
“两国交战——”姜自明的唱词戛然而止,“小师弟你咋回来了?”
“首长恢复得不错,晚上没我什么事,我回来看看。”褚归给姜自明打了个眼色,“向浩博最近老实吗?”
姜自明表情骤变,正欲作答,安书兰出来了,他压低声音:“待会儿来我屋里说。”
褚归点点头,迎上安书兰:“奶奶,有剩的面条吗……”
剩面条自然是没有的,安书兰卷起袖子要去厨房现煮,褚归嗅到淡淡的香皂味,知道她洗漱过了,好说歹说把人劝住,自己去厨房煮了碗过水面,撒点盐、浇两勺酱油醋拌匀,味道嘛,马马虎虎。
嗦完面条,褚归大致讲了讲他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由于他明儿一早得赶回医院,褚正清没提别的,催他收拾好了早点睡,莫磨蹭太久。
褚归乖乖应好,待夜里熄了灯,悄悄打开房门,借着月色轻手轻脚地去了客房。
他用气声在姜自明门外喊了声二师兄,门没拴,轻轻一推便开了,电灯亮起,姜自明圆溜溜的脸出现在褚归面前。
“向浩博那小子果真不老实!”姜自明咬牙,“我按你说的给他排了两次夜班,然后早上核查时故意抱怨检查的步骤根本是多此一举,他附和得那叫一个快。明天我休息,他约了我出去吃饭,我猜他肯定是想借机跟我拉关系。”
“在哪吃?”向浩博的言行均在褚归的意料之中,比起向浩博明天会跟姜自明谈些什么,他更关心吃饭的地点离鸽子市近不近,万一姜自明忘记他的告诫,顺路去了鸽子市,真被有关部门抓走怎么办。
姜自明说了个地点,褚归讶然挑眉,前门那边的消费可不低,向浩博这是下血本了啊。
“二师兄,你务必要答应我一件事。”褚归神情严肃,姜自明是个大活人,他不能时刻把人绑在背上,姜自明此次能否彻底避过灾祸,关键在于他自身。
“什么事?”姜自明被褚归的严肃弄得莫名紧张,他咽了口口水,端正坐姿,“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跟向浩博同流合污的。你二师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你先答应我。”褚归正是太清楚姜自明的德行了,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
“行行行,我答应你。”姜自明摆摆手,神秘兮兮的,“到底什么事能说了吧?”
“明天你无论如何不能去鸽子市。”怕姜自明反悔,褚归补充道,“如果你去了,那你这辈子都吃不上肉。”
姜自明极好口腹之欲,一辈子不能吃肉对他而言严重程度等同于生活无法自理,想象了一下没有肉的余生,姜自明满脸痛苦:“不去就不去,小师弟你咒我做啥,平日真是白疼你了。”
褚归满意了,过了明天,鸽子市的事传出来,姜自明肯定会有所收敛,他再抽空跟张晓芳说一说,让张晓芳来管,保证姜自明以后见了鸽子市就绕道走。
解决完一大隐患,褚归语气松快地同姜自明道了再见。怕惊动睡着的两位老人,褚归进了屋没敢开灯,摸黑躺到了床上。
云层挡住银月,回春堂门房灯光昏黄,守夜的员工打了个哈欠,抻抻僵涩的胳膊腿,继续推动石擂碾磨药材。
“有人吗,开开门!”嘭嘭的拍门声惊跑了员工脑中的瞌睡虫,他赶忙扔掉石擂,起身取下门栓。
脸上糊着黑灰的男人神情焦急:“我儿子被烟呛到了,一直没醒,医生您帮忙看看。”
“您先把孩子放下来。”员工帮着把失去意识的小孩放到椅子上,探探小孩的呼吸,舒缓绵长,估计是晕过去了,没有生命危险。
员工让男人稍候,他去后面叫人,姜自明睡得正香,听有人求医,瞬间清醒过来。
外面的动静吵醒了褚归,他趿着拖鞋探出身,姜自明摆手让他接着睡。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褚归遗忘在角落的某处记忆突然浮现,上辈子的今晚,槐花胡同意外失火,由于夜太深,所有人都睡熟了,导致发现不及时,火势愈演愈烈,最终造成二人死亡,十七人受伤。
当时回春堂在办褚正清的丧事,门房落了锁,等收到失火的消息时已是次日。
原来他下午双眼皮跳的是这件事!
槐花胡同在回春堂北面,隔了约三条街的距离,褚归往北望去,似乎确有隐隐火光。
男人只道起了火,其他一概不清楚,他救子心切,没参与灭火也是人之常情,褚归迅速取下药箱:“二师兄,我先过去了。”
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姜自明连声应好:“你自己当心。”
越往槐花胡同走,火光越甚,附近的居民全部拎桶端盆从家里冲出来,前往着火点救火。褚归随着人群用最快的速度奔跑,他不知火烧了多久,亦不知上辈子遇难的二人此刻如何,但他知道,他哪怕快一秒,他们就能多一分生的希望。
赤红的火焰蚕食了木制房梁,在风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浓烟与蒸腾的水汽卷携而上,褚归仿佛感受到了汹涌的烫意。
人声鼎沸,求救的哭喊不绝于耳,褚归没工夫多想,他寻了快空地振臂高呼:“我是医生,有受了伤的送到这里来!我是医生,有受了伤的送到这里来!”
褚归用尽全力呼喊,喉咙扯得生疼,他偏头咳嗽两声:“我是医生,有受了伤的送到这里来!”
他的声音总算得到了回应,人群让出一条通道,身后有人把电筒放在了地上为他照明。伤员不断地被送到他面前,有被火烧伤的,有慌乱逃亡中摔倒的,有门梁倒塌被砸的……
“妈妈我疼。”小女孩哭花了脸,头发乱糟糟的,左手大臂被燎出一层水泡。
“没事了,很快就不疼了啊,妞妞乖。”褚归用冷水冲洗着小姑娘被烧伤的地方,温柔的轻声细语哄得小姑娘止住了哭泣。
烫伤膏凉悠悠的,小姑娘打了个哭嗝:“谢谢叔叔。”
小姑娘的笑容冲散了无情大火带来的惨淡,转瞬间一声凄厉的嘶喊又让人心头一紧,褚归打起精神,接过下一位伤员。
火势慢慢减弱,嘈杂的人声变得低微,精疲力竭的人委顿在地,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累死我了。”后赶来的姜自明喘了口粗气,褚归神情一怔,伤员呢?没有伤员了?
虽然离得近,但槐花胡同并不在回春堂的责任范围内,伤员被转移到了相应的卫生所,褚归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伤亡情况统计出来了吗?”
“哪有那么快,不过好像没死人。”姜自明把水递给褚归,他忘了谁端来的了,喝着凉悠悠甜滋滋的,似乎加了点白糖。
没死人?褚归悬着的心落下,瞅了眼手表,马上凌晨三点了。
师兄弟二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医馆,见他们平安归来,安书兰拈了声阿弥陀佛。在回春堂留守的褚正清简单问了两句,便叫他们去洗一洗,锅里有热水。
姜自明让褚归洗了头一个,他明日休息,能睡到自然醒,褚归还得到医院上班。通常情况下,褚正清没主动说让褚归请假,甭管什么前提条件,褚归都要按时出勤。
若把褚正清对姜自明他们的严厉比作十分,那褚归所承受的则在二十分以上,为此姜自明经常感叹幸亏他运气好,没有投胎到褚家。
褚归从小到大那日子,可真不是一般人能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拍拍存稿箱:小可爱们评论了哦~
叮~存稿箱高兴地交出了一个大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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