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琴南一愣。
从前大丫头没考高中,而是念的师范……
这次,想了想:“想考一高。”
既然大丫头当年在那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里都能考上中专,那重点高中这个梦,她也没什么不敢做的。
江雪琴就打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担心的就是董琴南会让程筝挤破头去考中专。
如果放在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三年前,这个决定也是无可厚非的。
老中专生多吃香啦,工商财、农林水、医卫师范,不管是带农转非的部省属重点中专,还是不转户口的普通中专,不但能比上高中考大学的提前四年出来工作,还包分配。
当然不好考。
今年他们陵城的高中录取率是18.3%,大学录取率是23%,可中专的录取率呢,只有5.3%,说白了也就是一百个中考生里只取五六个。
但好处也是显然可见的。
只要能考上中专,个人只用象征性地交一点学费,而入校后的各种助学金、奖学金、生活费,以及国家按人头拨付的培养经费,加在一块儿是要远远超出学费的。
反正她阿姐家的外甥女前年以班级第三考进的陵城卫校,学费是一年200块,但学校每个月还得发17块钱的助学金以及50块钱的生活费。
讲起来,她跟她家先生当年也是这么过五关斩六将考出来的。
但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如果能跟他们那会儿一样拿到干部编制吃上商品粮,那她也就不多这个嘴了。
偏偏就从今年起,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取消统招统分一说了,甚至都不承认干部编制了,好些个中专学校已经开始讲究个啥双向选择自主择业了。
从前是派遣证,可现在就是给你一张推荐表,然后去那个什么人事计划部门举办的就业洽谈会上,自己去跟用人单位谈。
当然,照样还是很有前途的,一般的厂矿单位,对工科类的中专生还是相当推崇的。
可时移世易,谁知道等程筝一年初三三年中专这么着四年书读下来,到时候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何况程筝又不是农村户口,一门心思想着跳农门。
再来家庭条件的话,如今也不能算不好了,董琴南又是个疼小人的,也不指望她尽早出社会挣工资。
至于学校里,她虽然不教初中,但也知道现在的老师往往会动员男同学读高中,劝女同学去考中专,毕竟男生女生不一样。
不过只要自己成绩拔尖,老师也无话可讲的。
那当然还是能上高中就尽量上高中,能考大专就尽量考大专。
当然,要是能考上本科,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什么时候都不嫌学历高的。
她对他家文君就是这么规划的。
把这些话细细讲给董琴南听,还道:“现在不比从前了,以后的政策到底会哪能样,哪个都不晓得,我也就敢告诉你……不过,我听我们家文君讲过了,程筝的成绩一直很稳定,班里头数一数二的,初三再好好加把劲……”
又给董琴南使了个眼色:“我跟我家先生有同学校友在一中,你家程筝要想补课的话,你尽管跟我讲好了。好老师为什么好啦,还不是因为经验丰富么!有的老师自己知识点都串不明白的,哪能教学生啦!尤其是理科,但凡有明白人人能帮着串知识点抓考点,思路马上就清楚了……”
董琴南连连点头:“好,回头我和程筝商量商量再讲。”
江雪琴就挑了挑眉头。
她当然知道董琴南不是在敷衍自己,而是她这个当妈的是真的想跟女儿商量。
没有作声。
一户人家一个活法,这没什么可讲的。
送走江雪琴,董琴南半晌没有动。
浑浑噩噩一辈子,大人讲该上班于是上班,大人讲该结婚于是结婚,结了婚该生小人于是生小人……
等到小人长大了念书了,别人讲中专好就考师范,别人讲大专好就考大专,别人讲考公好就考公……
永远随大流,永远随波逐流。
看似走了正常的路,可既不自主,也不负责。
长透了一口气,回头就把江老师的话添油加醋地讲给三姐妹听。
重来一回,董琴南怎么可能再走老路。
程筝却是一愣,中专竟然不包分配了?
这可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本来还真是想考护校或者师范的。
陵城护校的话,上两年,第三年就可以出来实习了,到时候不管被分配到哪家医院,哪怕是乡镇医院,这辈子也不用愁了。
至于师范的话,那就更好也没有了,虽然陵城师范要读四年,但人家是一分钱学费都不收的。
“可是……”
正要讲什么,刚开口就被程筌打断了:“还有什么可可是的,大姐,既然中专不吃香了,那当然要考高中考大学呀!”
又扁了扁嘴巴:“再讲护士老师有什么好的,你喜欢,我可不喜欢。护士多可怜啊,你忘了上回公公高血压住院,那两个护士姐姐都被婆婆骂死了……还有老师,按说教书育人可是良心工作,但我也上了这么多年学了,可没碰着几个有良心的。”
程筝听了抿了嘴唇,没有作声。
护士那个她不太了解,家里也没人是干这行的,但老师这个,虽然家里依旧没有干这行的,可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老师,还真不能否认。
当然,小学初中,她确实遇到过不少像春蚕像蜡烛像园丁似的具有奉献精神的好老师,但不那么……友善的,也不在少数。
晓得爸妈为生儿子丢了饭碗,她被很多老师指指点点过,甚至有一回上语文老师办公室拿卷子,还听到隔壁数学老师办公室的老师在笑话自家,笑话爸妈是没有开化的野人……
至于唯利是图的,那就更不少见了。
英语老师两年来已经让妈给她摇了整整十七件毛衣毛裤了,她都记着呢,而且没掏过一分钱工钱。
她晓得妈的心思,一是不想得罪老师,二也是寻思着自家没有能力送礼,只能出力,让老师多关照关照自己。
这种事从来就不稀奇的。
她还记得应该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有过一任姓童的同桌,家里妈妈是在食品公司墩头店上班的,讲起来跟姨妈姨夫还是同事。
那会儿秋天螃蟹上市的时候,墩头店里也卖螃蟹,三天两头就有老师来问同桌要螃蟹,他妈妈到后来只能在单位里偷偷摸摸摔螃蟹,摔昏了再当死螃蟹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回来,转送给老师……
但在她的印象里,那些吃螃蟹吃得满嘴流黄的老师们从来没有关照过同桌,甚至还抱怨都是断脚蟹……
她也是,她一直不敢说的是,英语老师从来没有关照过她,甚至课堂上从来不喊她回答问题……
幸好期末考试的时候,英语老师骑摩托车摔断了腿……不是,不能用幸好。
反正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肯定还在家里养伤,否则又不知道要让妈给她白做多少根鱼尾裙的。
董琴南却听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搂了程筌,告诉她:“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一定要回来讲,别怕我担心,更别怕我生气,晓得伐?”
程筌翘了翘嘴角:“我才不会被人欺负的!”
“那你也不能欺负别人。”程筝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她紧紧弦。
“只要别人不欺负我。”程筌就朝程筝做鬼脸。
程筝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董琴南却是松了一口气。
她养了三姐妹,没有一个叫过家长的。
看向程筝:“我晓得你的心思,但现在家里并不急等着你出来工作挣钱,再讲上大学也不贵。”
这当然是瞎话。
是,这会儿上大学学费确实不高,但她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差不多96年高校并轨,上学交费,生活费自理,学费一下子翻了好几番。
可以讲,生于70年代末的程筝完全是踩在了这个裉节儿上了。
江老师讲的一点都没错,国家确实要逐步取消统招统分和包当干部的就业政策了,差不多就是打今年起,她们这块儿已经开始实行少数毕业生由国家安排就业、多数毕业生自主择业的就业制度了。
而她当年却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些,还是由着程筝在94年考进了陵城师范的普师班。
跟学制两年的民教班不一样,普师班学制四年,四年读下来,倒是学完了小学教育理念课程,但是98年毕业出来,统招统分已经彻底取消……
但这会儿属实没必要跟小人讲这个,还是先把她稳住,让她安安心心考个好高中要紧。
“那我试试。”程筝应了下来。
不用讲董琴南也知道程筝肯定会尽力的,这就足够了。
考高中考大学什么的,这对刚刚升上初中的程筌还太遥远了,天马行空,忽而问程筝:“姐,你以后想干什么?”
程筝想了想:“我不晓得。”
其实是不好意思说。
她想跟乔或者说路易莎·梅·奥尔科特一样写小说。
程筌就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两手捧腮:“我也没想过。”
程笳学着二姐的样子,小肉手捧着腮帮子,重重点头:“我也没想过。”
董琴南哭笑不得。
不过实话实说,她也没想过。
都是什么挣钱,就奔着什么去。
倒是没成想会有人奔着她来。
说来也不是外人,草市桥布行的老板娘,拎着两个西瓜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