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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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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十二答非所问:“你不必考虑太多, 令尊安排你们离开凉州,是他眼中最好的选择,你愿意留下, 则是你认为自己应尽的责任, 你们都没有错, 但你回头可以与他谈谈, 叫他明白你的心思。至于鸿弟,他其实比你想的要成熟, 傍晚你和杨叔走后,他来找我, 对我说……”

他略作停顿:“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比如你嘴硬心软,还有一直以来, 你给自己施加的包袱都很重,从小到大, 你永远是那个站出来照顾他和你们阿姐的人, 他希望能够尽快成长, 为你分担。”

赵晏想象弟弟的样子,不觉笑了笑。

复而疑惑道:“他为何突然对你说这些?”

纪十二轻咳一声:“他觉得我喜欢你, 要我好好待你。”

赵晏:“……”

她好像很久没有揍过弟弟了。

“童言无忌,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她掰了掰指节, “回去之后,我替你教训……”

“鸿弟没有说错。”纪十二轻声打断, “太子令我转告你,当年是他对不住你,他喜欢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得你原谅。”

他前后两句驴头不对马嘴, 赵晏却蓦然哑口无言。

月色悄然隐没,漫天星河璀璨,晚风掠过沙丘,绿洲上的丛林、湖泊及寺庙清晰可见。

纪十二抱着她的手略微收紧,许是紧张,她感觉到他似乎有些颤抖。

她的视线停留在寺庙前的一星灯火。

这些在沙漠中司空见惯的景象,从未有一刻如眼前美妙,令人心旷神怡。

半晌,她底气不足地叱道:“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

但却没有推开他。夜间的沙漠有些冷,他的臂弯温暖,宛如一簇跳跃的篝火。

纪十二若有所思:“如果受伤就能让你对我手下留情,我真希望这个伤口永远都不要愈合。”

“闭嘴。”赵晏想到白天的情形,顿时冒火,“你该庆幸暗器没有淬毒,否则我得记你一辈子了。”

纪十二一笑,将她的脑袋靠在他完好的那侧肩膀上,带着几分期许,小心翼翼道:“雁娘,待我班师……待我随太子班师回朝,就去贵宅提亲,你嫁给我可好?”

赵晏啼笑皆非。

什么人,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自己是逃犯,一会儿又自称是太子的人,一面告诉她太子喜欢她,一面又胆大包天,竟敢跟太子争抢。

还有他念念不忘的小娘子,转头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继续装吧。

也不知嘴硬的到底是谁。

她别过头:“欠我的账都没还清,还好意思说这些有的没的。”

“会还的。”他将她的反应当做了默许,郑重道,“所有欠你的账,我用余生一并偿还。”

她没有说话,合上双眼,呼吸着他衣服上清新而干净的气息。

不是熏香,却比任何名贵香料都要好闻,她沉浸其中,一颗心轻得仿佛可以飞向浩渺天际。

后来,她无数次地回想,不禁为那句戏言悔不当初。

全然未曾料到,她说记他一辈子,竟会一语成谶。

-

翌日,两人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正午。

杨叔吓了一跳,看到赵晏平安无事,才如释重负道:“小娘子再不回来,我们都要以为……以为您与纪公子私奔了。”

行伍之人,说话没那么多讲究,赵晏知他无恶意,也不恼,只忍着面上的灼热,岔开话题道:“我一直想去沙州附近的那座石窟看看,白天急着赶路,没什么时间,唯有半夜出行。”

说罢,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杨叔知道她不信佛,而且她就算临时起意,总该留张字条说一声。

杨叔许是看出她的窘迫,摆了摆手:“罢了,您回来就好。”

又低声问道:“小娘子,纪公子他到底是何许人?”

赵晏迟疑了一下,搬出纪十二自己的说辞:“他为朝廷做事,之前确实是为了剿灭那群马贼,才误打误撞跟在我们身边。您放心,洛阳的援军已抵达凉州,太子亲征,定能保凉州无虞。”

杨叔震惊难掩,良久,才慨叹道:“太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胆识,着实令人钦佩。可惜待我回去,他想必已经得胜归京,我终究无缘窥得贵人天颜。小娘子,您以前在宫里,应当见过他吧?”

赵晏点点头,含糊地搪塞过去。

倘若杨叔知道太子近在眼前,还被他以试探功夫的名义撂倒过无数次——

她抿去嘴角的弧度:“我们在城中歇息两日吧,让大家养养伤。杨叔,我先去阿弟那里了。”

虽然弟弟的言辞令她感动,但该算的账还是得算。

杨叔应下:“去吧,小郎君也很担心您。”

-

赵晏想通之后,果断敲开赵宏的门,把凉州的事悉数相告。

赵宏起初难以置信,但很快冷静下来,由衷道:“阿姐,多谢你没有瞒我,我十三岁了,就算不能为你出谋划策,也能听你倾诉,你我是血脉至亲,有些事情,你不要一个人扛。”

赵晏莞尔,伸手想摸他的脑袋,最终却偏移些许,落在他的肩膀上。

不知不觉间,曾经跟在她后面满院跑的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但旋即,她突然想起正题,和颜悦色道:“阿宏,我不在的时候,你对纪公子乱说了些什么?”

赵宏一怔:“我说阿姐心思重,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不是这句。”

“……”

赵宏恍然大悟,认真道:“阿姐,我看得出来,十二兄喜欢你,而你也不讨厌他。自从我们离家远行,你每天一副严阵以待、心事重重的模样,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会毫无顾忌地展露笑容。”

“他能让你开心,所以我觉得他挺不错。原本我还在想,他来路不明,阿爹阿娘恐怕不会允许你嫁给他,但他既奉朝廷之命办事,又如此年轻,应当是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再不济,到时候你去找陛下和皇后娘娘,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少贫嘴。”赵晏反手在他脑门上一拍,“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在沙州。”

赵宏立时捂嘴噤声,乌黑的眼珠却滴溜溜地转,将他内心所想暴露无疑。

言多必失,赵晏懒得跟他争辩,交代了几句,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通宵未眠,困倦铺天盖地袭来,很快将她带走。

这几个月,她过着枕戈待旦的生活,若逢天气晴好,便要争分夺秒地赶路,有时候在夜晚遇到突发状况,也须得马不停蹄地奔赴下座城镇,她从未睡过一次安稳觉。

而今,她心中安定,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凉州化险为夷,父母与百姓们皆平安,她身着盛装,走向她的心上人。

他由儿时的模样慢慢长大,虽用面具遮挡容貌,熟悉的眼睛却盈满清浅笑意。

原来,他心里有她。

原来,不只是她没忘。

-

两日后出发,纪十二自然而然地跟着他们,没有半点分道扬镳的意思。

众人向他致歉,他丝毫不以为意,与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如当初。

他接过了向导的任务,未曾因自己受伤而减缓行进速度,但依旧拒绝旁人哪怕是赵宏帮忙换药,只肯让赵晏动手。

三番五次,纵是反应最迟钝的也觉出两人之间的端倪,他们不敢在赵晏面前放肆,便纷纷拿纪十二开涮。此举正中他下怀,每次听到他们戏称赵晏为“纪夫人”,都乐不可支。

越往西行,耗时愈长,道路日益艰难。

加之进入六月,天气渐渐变得炎热,即使戴着斗笠,在戈壁疾驰一整天,也会汗流浃背。

有时候遇到浅滩河流,他们停下饮马之余,纷纷跳进水里凉快。

赵宏从小在燕国公府长大,不习惯如此豪放,便自觉主动守在岸边放风,至于赵晏,早就被纪十二捂着眼睛拉到了一边。

两人并肩在茫茫荒野散步,天空碧蓝如洗,流云丝缕散开,宛如轻纱薄雾。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旷野,远山高耸嶙峋,顶端覆着经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赵晏不由感慨:“刚来到凉州的时候,我以为那边已是天辽地阔,而今才知自己见识短浅。”

纪十二不着痕迹地牵起她的手:“世界很大,以后有机会,我陪你去更多地方看看。”

“谁要你陪?”赵晏挣了挣,却未用全力,仍被他牢牢握住。

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吻:“还完账之前,我都跟定你了。”

“赖皮,不要脸!”赵晏面色绯红,靠在他胸前,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也极快,几乎与他的合二为一。

照他此言,是打算还一辈子了。

那她可要好好讨回来。

-

六月中,抵达伊州。

伊州是去往西州前最后一处较大的中转站,胡汉混杂,商旅云集、行人往来,颇为热闹繁盛。

安顿下来之后,赵晏趁着天色尚早,便与赵宏前往闹市。

纪十二不知去了何处,她隐约有所猜测,却未深究。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是怎么说服随行的将领们、孤身混入他们的队伍,潜意识里,她觉得他能打点好任何事情,一切困难到了他面前都会迎刃而解。

比如保下凉州,再比如,父亲交给她的任务,那封她不曾打开、却大致猜到内容的密信。

西域诸国蠢蠢欲动,是时候该予以还击了。朝廷的精兵已经赶赴西州,他们每到一处城池,纪十二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一阵,她知道他是去与军中的将领们碰头。

她以为他会留在凉州,但转念一想,以他的性子,既亲自率军出征,岂会甘心在后方坐享其成。

一路上,他向杨叔、韩伯他们询问了诸多事务,途经各个州府、乃至村镇,都会事无巨细地打听消息,观察风土人情。同伴们好奇,他便解释是经商所需,只有她一清二楚,却不戳穿。

那个她眼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并不满足于祖辈父辈赐予的一切,而是想要开辟自己的天地。

他走出金碧辉煌的宫城,来到他的百姓们时代生活的地方,也来到了她的身边。

暮色四合,赵晏与赵宏进入一家胡人的食肆。

等待上菜之时,隔壁桌的几名商贩频频看向他们,片刻后,其中一人走到近前,盛情相邀道:“公子,姑娘,在下名为九箫,是西州来的行商,觉着您二位投缘,不知可有荣幸共饮一杯?”

赵晏正待回绝,忽然,一只手落在她肩上,有人动作轻巧地在她身畔落座,和颜悦色道:“抱歉,阁下,内子不与旁的郎君喝酒。”

赵宏面露喜色,颇为配合地开口道:“姐夫。”

什么内子、什么姐夫的?

赵晏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踹了两人各一脚。

九箫有些遗憾,却也只得作罢。

不多时,他那桌商人们酒饱饭足,陆续起身离去。

赵晏拍开纪十二从她肩膀滑到腰间搂着的手,又横了赵宏一眼:“这个人还欠我钱没换,以后不要乱认亲。”

“遵命。”赵宏言听计从,问道,“那还钱之后呢?”

“也不许乱叫!”赵晏没好气,八字都没一撇,他这当弟弟的比她还猴急。

纪十二在旁幽幽叹息:“雁娘,我改变主意了,不妨到了西州,我就设法还你钱吧。”

“不行。”赵晏一口回绝,“你自己说君子一诺千金,要我到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找你,有本事你在西州给我种出牡丹,我就考虑……”

她话说一半,觉得不大对,连忙刹住。

考虑什么?

嫁给他为妻吗?

她又羞又窘,却不由自主地想,今岁是来不及了,但明年春夏之交,上林苑牡丹盛开,那时候,战事多半已经结束。

如果他请她一起回洛阳……念在他陪她走过这么远的份上,她就礼尚往来,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思绪信马由缰,直到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晏晏,别来无恙。”那女子蒙着面纱,眉眼含笑,目光不停地在纪十二身上打转,“一年多不见,你竟然都有情郎了。下次我到凉州,是否能赶上喝你的喜酒?”

赵晏在她的调侃声中面红耳赤,却不禁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沈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名叫沈惟,漂亮得看不出年纪,是位四处周游的医者,当年她行至凉州,在军中帮忙不少。

她从未向旁人透露过真实姓名,只因与赵晏一见如故,便与她说了些自己的事。

赵宏也还记得她,兴高采烈地与她打招呼,邀请她坐下一叙。

沈惟没有客气,向店小二要了一坛酒,三人不喝,她自饮自酌,却也不见半分醉意。

夜色渐浓,胡姬们翩翩起舞,有客人兴之所至,呼朋引伴加入其中。

沈惟笑着拉起赵晏,跃跃欲试道:“晏晏,我新学了支舞,跟青奚的大不相同,教给你如何?”

赵晏不忍心拂她兴致,便答应下来,随她走向热闹的人群中。

赵宏和纪十二在身后鼓掌,赵晏回头,不偏不倚地望进纪十二温柔而幽深的目光。

周遭人声鼎沸,沈惟舒展肢体,借着传授舞步、身形交错的机会,轻声道:“方才那群商人,我跟踪了许久,他们来历蹊跷、目的成谜,似乎正在往西州运送一批……火/药。”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赵晏辨认口型,才明白是什么。

“我不愿与官府有所牵扯,上回在凉州已是破例。”沈惟侧身,继续道,“这次既然你来了,不如替我去安西都护府跑一趟,把消息告诉他们。”

赵晏点头:“沈阿姐,这些年你去了何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接到师父传信,回了趟剑南道,”沈惟叹息,“送走了我的……”

她稍事沉默,声音放得更轻:“或许我该叫他一声‘父亲’吧。我似乎对你提起过他,我本以为,这辈子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了,但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心里风平浪静,已经懒得去恨他了。我顺从他的意愿,将他葬在了他和我阿娘初次相遇的地方,也算仁至义尽。”

赵晏安静地听着。

沈惟的母亲是青奚人,父亲则来自中原,用她的话说,她父亲背弃了她们母女,让她母亲客死异乡,而她千辛万苦逃回西南,被师父收养。

“之后我打算在西域待一段时日,寻访当地名医,再顺带看看那群商贩有何企图。”

赵晏回过神:“沈阿姐,你独自一人行事,千万小心。”

“我会的。”沈惟笑道,“我还等着去凉州参加你和那小郎君的婚礼。”

赵晏赧然,却也没有纠正。

沈惟四海为家,两人经此一别,再相遇就不知是何时了。

如若有缘,无论是在凉州还是洛阳,总会重逢。

一支舞结束,沈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赵晏返回桌前,与纪十二和赵宏走出食肆。

街道上喧嚣未歇,赵宏在各个摊位前流连忘返,纪十二趁机压低声音:“雁娘,你那位沈阿姐是何方神圣?我总觉得,她的眉眼和阿……和含章公主极其相似。”

“纪公子真厉害,连含章公主都见过。”赵晏忍着没有拆穿他蹩脚的演技,“是挺像,但应当是巧合吧,世上千千万万人,总有些难以解释的缘分。”

青奚国尚存时,王室便是姓沈,她直觉沈惟是某个王族成员的后裔,与姜云瑶多少沾亲带故。

但她没有窥人隐私的兴趣,沈惟说什么,她听听就罢,绝不多问。

纪十二揶揄道:“你在这里遇到她,也是缘分,人家想喝你喜酒,你可别让人失望。”

赵晏:“……”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

她在喧闹的街道立定,抬头对上他的眼眸:“她要去西州,不如就在西州吧。我会在安西都护府等你,到时候你来找我还钱,摘掉面具,让我看到你的真容,我就答应嫁给你。”

他怔了怔,她已转身向前走去:“事先告诉你,我喜欢好看的人,你若太丑,我就不要你了。”

纪十二快步追上她:“一言为定,你可不许反悔!”

赵晏没有理他,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扬起。

“十二兄,阿姐,你们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赵宏挤出人群,痛心疾首道,“你们就算嫌我多余,也该说一声,我自个回去便是,免得我以为跟丢了。”

“阿宏,你叫谁呢?我才不认识这个人。”赵晏勾住赵宏的肩膀,“我们快走,不带他。”

“刚才是谁说要嫁给我?雁娘,你怎能翻脸无情?”

“什么?阿姐要嫁给十二兄?几时的事?”

“纪十二,混蛋!还有你,你们两个都离我远点!我不认识你们!”

“哈哈哈哈……”

-

谈笑声远去,赵晏在黑暗中浮沉,不辨今夕何夕。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时光停驻在此刻,永远不再前行。

无数杂乱的画面和声音飞快闪过,她预感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隔绝那段痛彻心扉的回忆,但却是徒劳。

西州城外,他们与纪十二分别,杨叔等人依依不舍,与他约定日后在凉州相会。

进入安西都护府,赵晏将贴身携带了一路的信件交给王都护,告知他沈惟打探到的消息。

再之后,便是省亲之日,赵宏与她所说——

她化为舞姬,杨叔一行扮做百戏艺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乌勒的寿宴。

赵宏被她打晕,交由王都护照拂。

她终是自私了一回,想要为父母留下最后的血脉。

临行前,她听说朝廷的军队已经到了,就驻扎在距离西州不远的地方。

太子派人进城与王都护交涉,决定分四路包夹,打西域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没有亲自现身。

赵晏遗憾地叹出口气。

早知自己会食言,在伊州的时候,就该把他的面具掀掉。

可惜,看不到他如今的样子了。

只希望他能记得她久一些,不要太快把她忘掉、与别的小娘子成亲。

她深呼吸,朝军队驻扎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策马驶入茫茫夜色。

曾以为,那便是她与纪十二……姜云琛之间的诀别。

直到她将他送她的小胡刀插进乌勒的咽喉,狠狠一转,几乎把整颗人头绞下。

她浑身沾满鲜血,分不清是乌勒、是她自己、还是杨叔他们的。

然后,爆炸声四起,天地仿佛在顷刻间混沌倒转,她依稀记得自己落入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度与气息将硝烟隔绝,他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怀里,她从未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嗓子里满是铁锈的味道,可声音却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轰鸣中。

耳边在霎时间归于安静。

她的意识烟消云散,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晏晏。”

不是雁娘。

是晏晏。

-

赵晏醒来的时候,浑身动弹不得,赵宏守在旁边,见她睁眼,顿时泪如雨下。

沈惟也在,止住她挣扎的动作,眼尾染上红痕。赵宏说,是沈阿姐把她带回西州。

她想问纪十二,还有杨叔、韩伯、她的一行同伴们,却没有勇气开口。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最终,她吃力地抬起手,在赵宏的掌心里写下两个字。

——凉州。

她要回凉州。

她一刻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唯恐多等半天,就会听闻噩耗。

她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只想再见父母一面。

-

七月,赵晏在沈惟和赵宏的护送下离开西州。

一路上,她经过伊州、沙州、瓜州、肃州和甘州。盛夏远去,秋日渐临,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仿佛还能看到杨叔一丝不苟地清点行装,韩伯凝神勾画地图,同伴们高声谈笑,商量着回去之后定要痛饮一场,而纪十二温柔地注视着她,眼睛里似是倒映着漫天星辉。

她却不敢哭,不敢放纵自己沉湎在悲伤中。

沈惟纵然医术精妙,但也无法起死回生,一旦她强撑的一口气散掉,便回不去家了。

白雪飘飞之际,她到达凉州。

见过父母,她心愿已了,在他们以为她睡下、悄然离开之后,她积攒半年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不敢放声嚎啕,怕守在外间的锦书听见,只能把脸埋进被子里,哭到几近断气。

她在西域伤得颇重,那种犹如挫骨扬灰的剧痛都未能让她掉一滴泪,可如今,她只觉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活生生地剜了出来,碾成齑粉。

他们明明是一起去的,却只有她活了下来。

杨叔的妻儿、韩伯的小孙子,还有其他同伴的家眷,再也等不到他们归乡。

纪十二还欠着她钱,欠她一片盛开的牡丹,以及一个婚礼。

却再也无法还给她了。

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哭,想着若能随他们去了也好。

她伤势未愈,终日昏昏沉沉,为数不多醒来的时候,在父母和弟弟面前强颜欢笑,他们一走,她便伏在衾被中泣不成声,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她甚至一度哭昏过去,再次醒来,年节已经结束。

那天,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整个人飘飘然,仿佛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故去的同伴们站在彼岸,遥远得恍若隔世,还有一个朦朦胧胧的人,身上罩着一层迷雾,她始终无法看清。

他们对她挥了挥手,笑着与她道别。他们说,小娘子,来世再一起喝酒吧。

只有那个模糊的影子不肯离开,流连地看着她,朝她伸出手。

她心急如焚,想要走过去拉住他,却仿佛被定在原地,她的指尖与他的手相擦而过,眼睁睁地看着他化作轻烟,碧落黄泉杳不可寻。

手中传来温热的触感,是块莹润无瑕的白玉佩。

她抬起头,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荒芜,唯有胸口传来锥心刺骨的痛,让她不由地弯下了身子。

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

画面与声音淡去,赵晏蓦然睁开眼睛。

视线逐渐聚焦,她急促地喘息着,看到了轻柔垂落的幔帐。

承恩殿。

梦中情形历历在目,她才发现自己满面泪水,抬手想要擦拭,动作却不觉一顿。

通体莹白的缠枝牡丹玉佩,安静地躺在她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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