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亚每年两季的开学音乐会一般都会是学生乐团进行表演，宋一一纯属是被抓了壮丁。

去年一整年他缺席了绝大部分的课程，在校时间寥寥无几，但学校里的老师都很照顾他，不止作曲系的教授总是抽空在私人时间解答他的疑问，弦乐系的教授也在小提琴专业技巧上帮了他很多。

因此，只要他有空，他几乎不会拒绝出席学院的演出和宣传。

不过今天的他更多是作为吉祥物，不是音乐会的重点，再加上没有时间反复排练磨合，宋一一干脆选择了无伴奏独奏，利落地在开场时拉了一首《吉格舞曲》就翩然下台。

趁着舞台上还在布置乐团摆设，他悄悄入座前排靠边特意留出的席位。

这座Alice Tully Hall虽然是属于林肯中心的建筑，却位于茱莉亚学院之内，是他最为熟悉的音乐厅。

入学的第一个semester，他几乎每周都会来这里和室内音乐协会或者管弦乐团排演自己写的曲子，大多时候担任临时指挥，偶尔也会填补缺人的空位。

在他之后登场的是铜管乐队，将会表演Mike Forbes改编的新曲，铜管乐曲也是他最近在重点钻研的分类，所以听得很是认真。

最后一首《牛津伯爵进行曲》结束，进入中场休息时间，他还在回味刚刚短号声部完美的音响效果，有人走过来落座在旁边的空位笑着和他打招呼。

“Hi，V.Song！”

宋一一扭头看去，是一个高挑的黑发女孩，鼻梁高挺，眉目深邃，笑容明媚又阳光。

他礼貌地回笑：“Hi，你可以直接叫我Vincent。”

欧美大多称呼姓氏作为尊称，类似“Mozart”“Beethoven”“Obama”“Federer”，要是姓氏比较常见指代不明，就会在前面加上名字的首字母，类似“J.S.Bach”。

宋一一的姓氏“Song”就不适合直接称呼，媒体率先用“V.Song”来指代他，发音也很像“Vincent”，就这么沿用下来了。

女孩看他不认识自己有些失落，强打起精神自我介绍：“我叫Giorgia，来自意大利，是学校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

“我记得之前的首席好像是个男孩？”

他平常写奏鸣曲和协奏曲比较多，就算写交响曲也多是十几个人配置的室内交响曲，比起交响乐团相对来说更熟悉室内乐团以及管弦乐团。

“我以前是二提首席，之前的首席毕业去了圣安东尼奥交响乐团。”

“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了，”宋一一看她盯着自己也不说话，犹豫着问，“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待会儿还有你们交响乐团的节目？”

“额，是的，”Giorgia回过神，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或许你有听说过‘古典快闪’吗？”

宋一一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有在YouTube上看到过相关视频，“是在火车站演出的那个吗？还有地铁上？”

“没错，就是那个！”

“丹麦哥本哈根中央火车站《波莱罗舞曲》的那场，是世界上第一场古典音乐快闪活动，在2011年由哥本哈根交响乐团发起。”

“去年八月，他们发起了第二次古典快闪，就是在地铁上演出《培尔金特组曲-早晨》。”

说到这里，Giorgia整个人都变得激动起来。

“而曼哈顿作为快闪活动的起源地当然也要跟上！”

“我们交响乐团决定发起一场古典快闪活动。”

“除了拉进古典与大众的距离，也是为了宣传‘幼儿救助’的慈善项目…”

“你觉得怎么样？”

宋一一双眼放光地表示赞同：“很有意义啊，把古典音乐加入流行的元素，还能同时宣传慈善，我觉得很浪漫。”

“那你要加入我们吗？就在今天下午。”Giorgia热情地向他邀请。

“什么？”宋一一懵了，这么突然的吗？

“因为明天就要开始上课了嘛…”Giorgia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筹划很完备的，邀请了Mr.Gabriel担任指挥，你来当首席…”

“等等，我做首席吗？那怎么行。”宋一一越听越觉得震惊了。

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被称作“第二指挥”，不仅担任主奏，还常常演奏独奏部分，从技术上来看，首席的音准和节奏引导带动整个弦乐声部，是乐团最重要的位置。

虽然宋一一也和伦敦交响乐团、柏林爱乐乐团等很多知名交响乐团合作过，但都是演奏协奏曲，序曲和交响曲是不碰的。

一方面他的日程繁忙，根本抽不出两三个整天去排练复杂的交响曲。

另一方面每个乐团都有自己的首席，出于身份地位的考虑，除非是低级别的乐团，顶级的交响乐团一般是不会邀请外人去拉独奏的。

“怎么不行？你以前做过指挥，也拉过我们首席的位置不是吗？”

宋一一迷茫了，他拉过首席吗？

“而且这是快闪活动，很快的，大概五六分钟左右就结束了。”

“可你们完全可以自己做啊，也会更默契。”他还是不清楚她来特意找他的原因。

Giorgia奇怪地看着他，如果给当代所有小提琴家按热度排名，他无疑是第一名，那么在有邀请机会的情况下，怎么也不会错过他吧。

她斟酌着措辞：“我们希望可以在网上获得更多的曝光度，让大家关注到古典快闪，投入“幼儿救助”这个项目……”

说到这里宋一一就理解了。

自从他通过流媒体走出了一条全新的成功之路，越来越多的同行争相模仿，尤其是对网络接受度高的年轻演奏家们和学院的学生，找他合照、希望出现在他视频里联动的人也不少。

他其实觉得挺神奇的，自己不过就只是架了个摄像机，搞不懂Daniel和德意志到底使出了什么招数才让他这样一个生活无趣、行为也不dramatic的亚裔成为了流量制造机。

就连今天早上在中央公园跑步时，戴了旧金山巨人队而不是洛杉矶道奇队的帽子，都能上热趋被讨论来争议去。

他又没有twitter的股份，总不可能是他自带腥风血雨体质吧。

虽然认为自己的热度全靠Daniel肯花钱，宋一一还是答应了Giorgia的邀请，除了有空之外，他也是真的对这个活动很感兴趣。

……

夫胜宽洗完澡后胡乱擦了一把头发就匆匆跑到李知勋住的房间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

这哥最近心情不怎么样，都没什么笑脸，他有点不敢上前打扰。

李知勋正靠在床头拿着小本子写一些零碎的歌词，余光瞥见他的身影也没开口问，就想看他能坚持多久。

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偏头瞪他：“呀，你在那里扭扭捏捏的干嘛呢！不能先把头发擦干吗？水全滴到地板上了。”

“对…对不起。”夫胜宽正专注地纠结该怎么开口呢，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大跳。

李知勋烦躁地掀开被子下床，夫胜宽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然而李知勋只是路过了他，在门边的衣架上拽了一条毛巾，扔到他怀里，又重新爬上床钻进被子。

“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夫胜宽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向他靠近几步：“哥，我们上个星期拍的起床视频应该已经播出了吧？”

李知勋算了算日子，点点头：“哦，应该播了，怎么了？”

夫胜宽忐忑开口：“我想看看。”

“什么？”李知勋紧皱眉头，“说实话。”

他们的练习生活忙碌又疲倦，就算偶尔看节目也多是打歌节目和综艺，自己录的视频哪有闲心再看一遍。

夫胜宽用手指搅了几圈睡衣边，盯着被子上的花样低声说：“我想给宾森特发邮件，公司最近都没有直播安排……”

公司里的电脑只有在直播前后才能用，平时想用会儿电脑的话还得拜托已经出道的前辈。

李知勋沉默下来。

宋一一就像夏日里吹来的一阵温柔的凉风，毫无预兆地来，悄无声息地离开。

看着夫胜宽眼巴巴的表情，想到这几天备受众人欢迎的沙发，他轻轻叹了口气，这阵风终究是掀起了波澜。

“前辈最近在宣传期，我先问问方不方便。”

熟悉可爱的“katalk”通知音响起，夫胜宽目露期待。

李知勋回复完消息按灭手机，站起来在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快点，待会回来要睡觉了，困死了。”

“咚咚咚”

来开门的是崔珉起，李知勋和夫胜宽连忙鞠躬问好。

“抱歉，哥，这么晚打扰了。”李知勋略有些拘谨，虽然以前大家都很熟悉，但现在到底有了艺人和练习生之间无法忽略的鸿沟。

崔珉起拍拍他的肩膀安抚：“说什么打扰的话，我们也刚回来。”

李知勋这才看见他脸上未卸的妆容和浓重的黑眼圈，更加觉得抱歉了，“这段时间很累吧，哥哥们都辛苦了。”

“没关系的，我们明天可以休息一天呢。”确实很辛苦没错，但不是能向被淘汰的练习生弟弟抱怨的立场。

崔珉起温柔笑笑：“电脑在老地方，我就不带你们过去了。”

李知勋又感谢了一番才带着夫胜宽进去。

“对不起，哥。”夫胜宽觉得愧疚。

“说什么呢，”李知勋狠搓了一把他的脑袋，指向旁边的电脑，“快点弄吧。”

他先是打开YouTube看了看上周拍的视频有没有上传，确认了之后又打开了naver邮箱。

“干嘛呢，不是要发邮件吗？”李知勋看他僵住不动了奇怪道。

夫胜宽尴尬笑笑，“我忘记他的邮箱地址了。”出门的时候太着急，完全不记得要带便签条这件事。

“哥，我去拿一下，很快回来嗷。”他风风火火地又跑了出去。

“真是的，总是丢三落四的。”李知勋小声吐槽，坐在了电脑椅上。

随意浏览着YouTube的界面，他突然想起那天早上聊天时宋一一说在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念作曲系，那么，有没有可能……

念头一旦升起就难以压制，他的手近乎不受控地在搜索框输入“The Juilliard School”。

显示出的视频列表按热度和新鲜度排序，第一个视频的封面就瞬间抓住了他的眼球——宋一一站在人群中心拉琴，面带微笑视线微垂，身后的众人全数被虚化只看得清他一个人。

居然真的出现了！还是这么明显的位置。

李知勋瞬间呼吸停滞，心脏猛跳了一下，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径直点开视频链接，忽略了“V.Song led the Julia Symphony Orchestra in a classical flash event at the Rockefeller Plaza, playing《Mozart: Symphony No.40 in G minor, K.550》……”的详情介绍，坚定地按下播放键。

视频的开头只是寻常的街头随拍：宽阔的下沉式溜冰场、众多迎风飘扬的联合国彩旗、街心花园休憩的居民和游客、来去匆匆的精英上班族……

镜头缓缓聚焦在中央空地的宋一一身上，窄V字领的立领衬衫适当露出他修长白皙的脖颈，哑光缎面的西装领口消去几分沉闷，满满的少年绅士感扑面而来。

就算前方被围观的人群挤满也没有影响他架琴微笑的姿势，直到摆在地面上的礼帽被一个四五岁的可爱女孩投入了5美元的纸币，他才终于开始了动作。

随着他精准优雅地按弦拉弓，熟悉的叹息音调和阴郁不安的旋律响起…

乐团的其他成员从四面八方的人群中慢慢向他靠近，先是指挥和弦乐组，再是双簧管和长笛、巴松管和法国号…

低音管和双簧管和弦伴奏…弦乐和木管竞奏…长笛和双簧管追逐…小提琴和低音管强调……

一曲终了，在被音乐吸引过来的听众的长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中，乐团的人悄悄四散而去，眼眶微湿的宋一一也在鞠躬行礼后快速离开。

视频不长，很快就看完了。

李知勋陷入沉思，他打开Spotify尝试搜索“Vincent Song”，点开列表里最新发行的单曲。

他之前有听过宋一一手机里的曲子，是风格很明显的简约音乐，教会调式、自然音和声、像叙事一样有长有短的变拍、自由又富有想象力……

不止结构和配器精妙舒服，和声以及旋律都惊人的好听，温柔细腻的动人情感让他对创作背后的故事十分好奇。

而现在这支曲子和之前的风格完全不同，五声性旋律宽广悦耳，情绪变化自然，每一个音、每一个和弦、每一条旋律的安排都精确到极点。

逻辑严密，刻画音乐形象生动，复杂的织体声部、宏大的长篇结构以及音乐的歌唱性都更像传统的古典音乐作曲家。

该怎么形容这种差别呢？就好像芭蕾演员在背地里偷偷跳街舞，油画画家在私底下连载漫画……

越来越好奇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却没有机会再去了解了。

李知勋再次打开了快闪的视频，看着前几天还在狭小拥挤的宿舍里和他一起说笑的少年，转眼间就站到了万众瞩目的地方尽情施展才华。

不，他原本就属于那个更高的舞台。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直到被突然打开的门惊醒，才手忙脚乱地关闭Spotify和YouTube页面。

“哥，你刚刚在听东方神起前辈的《Tri-Angle》吗？”夫胜宽走到他的背后站定。

“啊？哦，没错，是的。”李知勋慌忙站起来让位。

“嘿嘿，我厉害吧，光听前奏就听出来了。”夫胜宽得意地哼哼。

“快点做事吧，前辈们也要休息的，不能总在这里呆着啊。”

“内，我知道了。”

看着夫胜宽的背影，李知勋神色复杂。

这个弟弟来公司也有一年了，练习认真努力，vocal天赋很高，性格活泼又善良，表达爱意直白，就没有和他关系不好的练习生。

但他对宋一一好像和对其他人不一样的亲密，为什么呢？明明只接触了短短一周。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宋一一真的有令人难以忘怀的魔法？

但无论什么原因，现在都不是戳破他幻想的好时机，也许时间能渐渐磨平一切吧，毕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发完邮件，走出NU'EST的宿舍门，夫胜宽心情变好了很多，一路上还在哼着歌。

“哥，你说我们下次直播是什么时候呢？”

李知勋心不在焉地敷衍他，“不知道。”

“其实，”夫胜宽放轻了声音，“我知道宾森特不会回来的。”

李知勋顿住了脚步。

夫胜宽也停了下来，回头看他：“哥一定以为，我给宾森特发邮件，是在劝他回来吧。”

“不是哦，我没有写这些。”

“我只是把节目的链接发给他，提醒他别忘了看看我们。“

他脸上带笑，眼睛亮晶晶的。

“他真的很优秀，对吧？”

“无论是身材长相，还是能力才华，就连性格也是又温柔又善良。”

“我知道！我知道的，无论在哪里，他都一定会闪闪发光！”

他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起来。

“可是、可是…”

“我真的很想念他。”

“尽管看起来什么都不缺，他其实，生活得很辛苦。”

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双拥有浓厚忧郁的眼睛。

“我只是希望他能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可我也没什么能做到的，很无力呢。”

他沉默了几息，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很想念他。”

事实上，夫胜宽自己也很震惊他对宋一一情感累积的速度，羡慕、崇拜、感激、喜爱、心疼、遗憾……复杂的情感交织，短短几天之内这个人就迅速走进了他的内心。

他的心告诉他，这个亲故需要好好珍惜，是很珍贵的存在。可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不会因为自己的喜好就去肆意要求别人为他改变人生规划。

他不奢望挽回这阵只是偶然经过的风，但他还是忍不住感慨，这风，太过惊艳了。

李知勋回到房间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旁边的李灿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哥，我吵到你了吗？”

李知勋摇摇头：“没事儿，睡你的，我就是觉得太热了。”

他靠着床头安静地坐了会儿，拿着一本打印的书册反复摩挲，这是宋一一送给他的作曲资料。

他原以为宋一一当初也就是随口一说或者早忘了，没想到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特意过来交给了他。

资料看得出来是根据他的需求专门整理过的，没有他用不到的乐队指挥训练之类的内容。

作曲基础理论和技术、音乐形式分析、谱曲构思、音乐创作、现代和弦、电子作曲、现代声乐……所有精心总结分析的课程，都是对他来说即学即用的精华所在。

除此之外，还有宋一一在学习作曲几年以来的心得体会，以及被教授指点标注过的作品集。

最花心思的就是翻译了，他都难以想象这得是多大的工程，明明只有在大家上学的时候才能自由活动，绝对是压缩了睡觉和练琴的时间……

到底是什么样的傻瓜，才会对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做到这种程度？

【哥也是一样吧，被迫放弃单簧管的时候，很难过吧。】

【哥明明做的很好不是吗？为什么要说自己没有天赋呢？这就是哥的天赋啊。】

【哥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作曲家的。】

【哥你以后也要像我一样有自信才行。】

李知勋强忍住翻涌上来的泪意，把脑袋埋到被子里。

阿一西，果然是有魔法吧，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