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街，蕾娅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到这里来了。这些年来，比彻尔夫人明里暗里地资助了莉莉丝不少，加上女仆的薪水，她本可以换个地方居住。但她仍然住在这里，因为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或卖给一个“蜜糖派”。

蕾娅他们到时，是她的儿子卢卡开的门，莉莉丝正躺在壁炉旁的躺椅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毛毯。这样热的天气，她竟然盖着毯子还在烤火。

“她刚睡醒，精神还不太好，你们和她说话的时候尽量小声一点。”卢卡嘱咐道。

蕾娅蹑手蹑脚地来到莉莉丝身边，轻声唤道：“莉莉丝，是我们，蕾娅和梅丽尔。听说你生病了，我们来看看你。”

“啊。”躺椅上的莉莉丝微微颤抖，惺忪的睡眼瞬间瞪大，“塔维斯小姐？梅丽尔小姐？还有这位是……”

“这是菲林医生，”梅丽尔亲切地答道，“是里奇城最好的医生，我们想请他来给你看看。”

菲林医生的身子不易察觉地直了起来，肩膀有些僵硬地耸了耸。

“你好，女士，我叫菲林。受人之托，由我来替你消除病痛。”菲林医生点点头，简单行了个礼。

“唉，请什么医生？”莉莉丝一听“医生”两字如临大敌，疯狂地摆着手，“这是老毛病了，天冷天热时总会疼那么几天，不碍事的。”

“今年你都走不了路了，母亲。”卢卡端来几杯茶水，插嘴道，“你是担心钱的事吗？你放心，我可以……”

“别插嘴，卢卡。”莉莉丝训斥道，“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可是我行的。”卢卡回嘴道，他的身上有一种青春的倔强，“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就算晚上在酒馆擦擦桌子我也能准备考入学试。”

“我让你别说话了。”莉莉丝说道，“你回房间里去，我这儿有客人呢。”

卢卡气鼓鼓地撇了撇嘴，转向菲林医生，深深鞠了个躬，郑重其事地说道：“菲林医生，我听过您的名字，求您给我母亲瞧瞧。”

“卢卡！咳咳……”莉莉丝激动得咳嗽两声，“回房间去！”

“可是母亲……”卢卡还想据理力争。

“女士，”就在此时，菲林医生忽然出声，指着蕾娅和梅丽尔说道，“这两位已经付过定金了，足足一个银币。我的时间很宝贵，就算你今天不看病，这钱也是不退的哦。”

“什么？”莉莉丝难以置信地看向蕾娅和梅丽尔。

好计策！蕾娅在心里赞美菲林医生。

蕾娅和梅丽尔对视一眼，一致决定顺着菲林医生的话讲。

“他说得没错，这是比彻尔夫人的嘱托。”梅丽尔说道。

“莉莉丝，钱都付了，你就让菲林医生给你看看，要是能治好，你以后不就能少受些罪了吗？卢卡也能放心考试呀。”蕾娅也附和道。

莉莉丝低下头去，默默良久，才又犹豫地开口：“那请等我一下。”莉莉丝偏过头对卢卡说道：“卢卡，出去帮我买瓶柑橘酱吧。”

“我不能看你治疗吗，母亲？”卢卡疑惑地问道。

“我想吃果酱了，”莉莉丝苦笑两声，疼爱地说道，“我已经听你的话接受治疗了，看我这个样子，你还怕我半途跑了吗？这位医生待会儿肯定会给我开很苦的药，我会需要那东西的。”

卢卡将信将疑，但他还是听话地点点头，穿上外套，急匆匆地出了门。

莉莉丝就是想把卢卡支走，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包括卢卡本人。

听到门关上的声响，菲林医生才对莉莉丝说道：“是哪里不舒服呢，女士？需要去卧房进行检查吗？”

“我很想去，但我走不了。”莉莉丝挣扎着坐直了一点点，掀开了一边的毛毯，“您也瞧见了，就是我的右腿出了毛病，时不时就疼痛不已，有时怕热，有时畏寒。”

菲林医生迎上去，仔仔细细检查了莉莉丝的右腿。

“女士，你的腿骨折过吗？”菲林医生歪着头疑问道。

“是断过，十几岁的时候。”莉莉丝的眼中透着些许哀伤。

“当时没有接受治疗吗？”菲林医生问道。

“当时……”莉莉丝犹豫了一下，“当时我没有钱，请不起医生。”

十几岁的时候，正是莉莉丝处在水深火热中的时候。她多次尝试逃跑，就在一天雨夜，被人生生打算了一条腿。这样的经历她不想让卢卡知道。

没有钱，得不到妥善的医治，骨头畸形愈合，她以为能走路了，就不用担心了，结果却落下了病根。

“我会给你开些缓解疼痛的药。”菲林医生说道，“但是这个积年的问题想要根治的话，得开刀，而且比较复杂，我也没有把握能完全治好。”菲林医生收起了他的小工具包，“你是怎么想的呢，女士？”

“唉，”莉莉丝忧愁地叹了口气，“菲林医生，谢谢您。但我现在的状况，就算您有完全的把握能治好我的病，恐怕我也负担不起。”

“你是在担心费用的事吗？”梅丽尔拍了拍莉莉丝的肩膀，“别担心，我们会帮你的。”

“梅丽尔小姐，我不能再接受你们的钱财了。”莉莉丝坚决地拒绝道，“我需要用钱，是因为我要为卢卡去学院做准备。这是我们家的事，我有很多事力不从心，但我不想在自己儿子的前途上，做一个只会伸手拿钱的、不称职的母亲。”

梅丽尔还想再劝说，但蕾娅拦住了她。蕾娅理解莉莉丝，她想被家人依靠，而且她口中所说“伸手拿钱”，并非是在曲解比彻尔夫人和梅丽尔的好意，而是这会让她有意无意地想起从前那段屈辱的日子，这换了谁都受不了。

蕾娅看了看莉莉丝，又环视起这间屋子的陈设，看到了壁炉边一个藤篓，提手上嵌入了亮色金属，里面装满了各种信件。

“你不应该把信放在离火堆那么近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烧起来的。”蕾娅换了个话题。

“哦，真是不好意思，我没太注意。”莉莉丝憨憨地笑了几声，“我晚上通常会坐在这里看信。”

“通常？你经常读以前的信件吗？”蕾娅问道。

“我这个人，有一半的身体得靠从前的记忆活着了。剔除掉那些不愉快的，只留下那些美好的，我不乐意去记仇。”莉莉丝恳切地说道。

蕾娅蹲了下来，将那个藤篓挪得离火堆远了些，“我能看看吗？”

“当然。”莉莉丝点点头。

蕾娅打开了几封信，发现有好些都是丹尼写给莉莉丝的。头几封信写得很拘谨，更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但他的热情似火，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信逐渐演变成滔滔不绝的情书。

紧接着，又愚蠢又露骨的话语成篇出现，看得蕾娅眼睛都要瞎了。但不得不说，那字里行间的炙热与深情真是描绘得栩栩如生。

“你怎么还保存着这些东西？”蕾娅奇怪地问道。

“舍不得扔，头一次收到写得那么好的书信。”莉莉丝笑着答道。

“我听说他前不久找过你，还和你吵了一架？”蕾娅放下那些扎手的信。

“哦，是的。”莉莉丝的眉毛沉下去，“他非说我给他写了信，说我需要他来看看我，可我根本没有写过什么信给他。已经很久了，我很久都不和他书信往来了。”

蕾娅突然有一个想法。

“那封信还在吗？”蕾娅着急地问道。

“不在了。”莉莉丝遗憾地说道，“丹尼烧掉了，扔进了壁炉里。他那天晚上气急了，说他抛下了晋升的好机会来找我，我却骗了他。”

“你看过那封信吗？”蕾娅又问。

“看过，有点像我的笔迹，但不是我写的。”莉莉丝眼中跳跃的火光忽然慢下来，变得十分悲伤，“他还说有多爱我，连我的字都分不出来。”

“他就是头大蠢驴！”莉莉丝家的家门打开，门外传来卢卡带着喘息的声音。他应该是跑着去买柑橘酱的，是想尽可能早些回来。

“卢卡，”莉莉丝扭着头说道，“我不是让你不准说米勒先生是驴吗？”

“你不让说就不是事实了吗？”卢卡放下一筐子柑橘酱，不屑地说道，“丹尼·米勒是头不怀好意的蠢驴。我早就提醒过你，母亲。你要是听我的，现在就不至于如此伤心了。”

“你不喜欢他？”蕾娅饶有兴味地问卢卡。

“讨厌他！”卢卡“呸呸呸”地骂道，“真不知道他从哪个傻瓜墓地里挖出来的僵尸。”

“卢卡！”

莉莉丝还想阻止卢卡继续唾骂，而蕾娅已经笑得弯下腰去，肆无忌惮到梅丽尔都得用些力才能把她从地板上揪起来。

这小子平时一定没少在丹尼来找莉莉丝的时候跟他吵架。就算丹尼肩头落一滩鸟粪，对他来说也比死了仇人更大快人心。

笑够之后，蕾娅冷静下来。她猜想，那封信八成是克里斯坦家送出的，为的是支开唯一的男士丹尼，只留下梅丽尔和蕾娅两个人。恐怕比彻尔夫人那突如其来的肚子痛也是他们搞的鬼。

“既然你还没决定好怎么处理，那我回去给你拿药，女士。”菲林医生一边在小本上写写画画，一边往门口走，“等你决定好了再找我。”

“谢谢您，菲林医生。”莉莉丝焦急地抬起手，但腿脚却动弹不得，“但是药也不……”

“菲林医生！”卢卡抢过了话头，积极地将菲林医生送到了门口，塞给他一瓶柑橘酱，随后在他耳边悄声恳求道：“无论是药还是什么，您尽管给开给她。您要多少钱我都会给您，只要您能治好母亲。”

菲林医生愣了一下，似乎对年轻的卢卡刮目相看。他收下柑橘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蕾娅和梅丽尔又和莉莉丝说了几句话，也就此告辞，卢卡也同样送了两罐给她们。

“又麻烦了你一次，菲林医生。”蕾娅说道，“我都开始不好意思了。”

“你现在才开始不好意思吗，塔维斯小姐？”菲林医生故作惊讶，夸张地深吸一口气。

“哈哈哈哈，真是对不起。”蕾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诊金我会付给你的。”

“刚刚不是付过了吗？”菲林医生拍了拍自己的小包，“在这儿呢。那位女士的儿子还挺识货的，买的是唐吉家的柑橘酱。”

望着菲林医生，蕾娅突然想起那天绑架她的大哥。他对菲林医生那深入骨髓的痛恨，令蕾娅倍感奇怪。

“你在普林斯疗养院做过医生吗？”蕾娅忍不住开口问道。

“啊？”菲林医生的脸色骤然变得青白。

“抱歉，我是听别人说的。”蕾娅说道，“他们说有位年轻有为的医生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我猜想有可能是你。”

“不瞒你说，塔维斯小姐，我确实在那里待过。他们请我去做实验，希望能对治疗那里的病人有所帮助，正巧我也感兴趣。”菲林医生皱了皱眉，“但他们并不诚心，不愿把那些病人的实际情况一一告知，有时只是将他们出现的症状转告与我，连病人的面都不让我见，就希望我能给出治疗之法。真受不了！所以我没待多久就走了。这事我没跟别人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见过一个人，他似乎认识你。”蕾娅说道，“又高又壮，毛发旺盛，就像一头棕熊。菲林医生，你认不认识这样的人？”

“哦，那家伙啊！”菲林医生停下了脚步，“该死的，我当然认识了！他叫维洛，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