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乱套了。有人在收拾东西，有人在通报消息。

但随着藤条鞭打木桌的声响搭配一声高亢的吼叫，所有人都不敢动了。他们纷纷低下头，个个战战兢兢，像沙丁鱼一样你挤我我挤你地聚拢在中央，最后列队般站成好几排。

蕾娅和加琳被挤散了。加琳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隔着人群对上蕾娅的视线，正要出声叫她，却被蕾娅拦了下来。

“别叫我，待在那儿！”蕾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俩最好别站在一起。”

加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过身，不再说话。

寂静吞没了一切，独独存活的，是尼亚护工长的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护工方阵’的头部。

这是蕾娅第三次见到尼亚护工长。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疲惫。人要和她面对面，首先看到的是她永不舒展的眉头。她眼下的肿泡垂在颧骨上，巨大的鼻子下面是紧闭的薄唇。

但即使倦怠，她脸上永远是一副冷漠刻薄的模样。她个子不高，最爱扬起下巴，斜着眼，用鼻孔看人。对着除了她丈夫之外的人，她都不兴笑，嘴角连向上扯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眼睛里是满满的蔑视与寒光。蕾娅辨认不清，究竟这个是真实的她，还是那晚在礼堂里的是真实的她。

“咳咳，”尼亚护工长清了清嗓，说话时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刚才是谁笑得最大声？”

无人回答。

“全是哑巴？”尼亚护工长用鞋跟砸了下地板，“没人承认的话，那每个人都得挨十下。”

“是杰克森！”有人大喊道。

“放屁！”此人应该是杰克森，“明明是你！是你在跟我讲乌龟便秘的笑话！”

“都闭嘴！”尼亚护工长用怒吼打断了刚挑起的骂战，“你们两个都给我滚上来！”

两个男人互相剜一眼，走上前去，表情痛苦地接受了惩罚。

惩罚过后，尼亚护工长看起来舒心许多，“我早就提醒过你们，不要妄想在我不在的时候搞小动作。”她开始绕着‘方阵’转悠，“我讨厌听不懂我说话的笨蛋，在我眼里，这样的笨蛋和穿病号服那些没有区别。”

尼亚护工长还在慢吞吞地做着演讲，蕾娅却看到有人悄咪咪地抬起了头，是达利斯。他站在第一排，贼眉鼠眼地四处乱看，随后举起了手。

尼亚快步走到他身旁，却没有让他发言，而是用藤条在他手背打了一下。

“嘶！”达利斯始料未及，触电般缩回手。

“还不到你插嘴的时候，达利斯。”尼亚护工长蔑视着达利斯，“不要以为我让你多吃了几片火腿就代表你能在这里肆意妄为了。我就是喂养一条狗，它也不敢在我说话的时候乱叫。”

达利斯的眼睛瞪得像金鱼一样大，他垂下头，似乎忘记了眨眼，死死盯着尼亚的高跟鞋。

剩下的护工开始和旁边的人悄悄使眼色。他们也没想到一向受宠的达利斯也会遭受今天这般待遇。

尼亚护工长这段又臭又长的演讲持续了很长时间才停下，临走时，每个人都按例被打了一下掌心。

“你没事吧？”加琳找到蕾娅，关心地握住蕾娅的手。

“我没事。”蕾娅笑着摇了摇头，反端起加琳的，朝她的掌心轻轻吹气，“之前的伤都没好全呢，你回去记得涂药。”

加琳应了一声，往身后瞟了一眼，凑近了些，悄声说道：“她肯定要去找瘦青蛙，每次她出门回来都要去找他一趟。她走了以后你赶紧回树林里去。”

“我明白。”蕾娅答应道。

可蕾娅刚放开加琳的手，就看到达利斯向尼亚护工长走了过去。

他叫住尼亚护工长，向她行了个礼，随后在她耳边说起悄悄话。

他动个不停的嘴刚刚停下，尼亚护工长就猛地绷直了身体。他们二人同时转过身，似是在寻找什么人。最后，尼亚护工长的视线停在被加琳挡住一半身体的蕾娅身上。

尼亚护工长问了达利斯一句话，达利斯便猛烈地点头，随后朝蕾娅这边指了一下，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

尼亚护工长额头上的青筋瞬间鼓起来。她一把推开身旁的达利斯，像一个捕食者般朝蕾娅走来。

“叛徒！小人！”蕾娅恶狠狠地骂道。她来不及解释，即刻拉着加琳转身逃跑。

只听见身后一声歇斯底里的“抓住他们！”脚步声便从四面八方涌来。

蕾娅不敢停下，悍然向前奔跑。穿过一条条走廊，上楼又下楼，跑得精疲力竭。

最终，他们被迫在一条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正当她以为自己和加琳就要命丧当场时，忽然，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门被打开了。

一股蛮力作用在蕾娅手臂上，直接将她和加琳扯了进去。她还没看清楚拉她的人是谁，那人就提着扫帚，箭一般蹿了出去，房间门也“啪”的一声关了起来，蕾娅还听到了上锁的声音。

这是一个阴暗狭小的清洁间，杂乱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破旧的木桶和肮脏的抹布。阳光从门缝下漏了进来，屋外人影晃动，蕾娅和加琳本能地往里缩了缩。蕾娅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里充满了血腥味，而一旁的加琳体质太弱，一路狂奔下来，早已喘得快虚脱了。

“看到两个护工往这边来了吗？”有人问。

“护工，长什么样？”提着扫帚的人问道，“我倒是看到两个女孩往另一边下楼了……”

那人话还没说话，来追赶蕾娅和加琳的护工们就在一声声“快追”的叫嚷声中离开了。

他们走后，那人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才缓缓来开门。

钥匙转动的咔嗒声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铡刀，蕾娅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没过多久，门就打开了。晃眼的阳光从那人背后直射进来，蕾娅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努力张开眼。

“他们走了。”那人将扫帚扔在一旁。

蕾娅也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米拉？”蕾娅惊讶地张着嘴，“米拉！”

“嘿嘿，蕾娅！”米拉蹲下来，拥抱了蕾娅，“欢迎光临我寒酸的卧房。”

“什么、什么卧房？”惊讶之余，蕾娅此时的安心感就如从荆棘丛回到了羽毛枕头堆里一般，“难道你睡在这里吗？等等，你来这里很久了吗？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菲林医生找到你了吗？”

“呀，你的问题可真多呀。”米拉放开蕾娅，挤着蕾娅坐下，“你跟那两个人走了以后很久都没有回来，他们等饿了，就去抓了几条生鱼。他们的手艺可真烂呀！连鱼鳞都不刮就这么直接吃。我看不下去了，就让他们放开我。我给他们做了个烤架，还有刮鳞片的机器，他们高兴坏了，还分鱼给我吃。后来我趁他们睡觉时跑了出来，对了，我还捡到了你的丝带，请路过的好心人把我写的信和你的丝带一起寄回家。我想着让他们来救你，我扮成清洁工来这里调查真相。没想到偷偷溜进来的时候看到了你，还鬼鬼祟祟的。瞧你，学艺不精吧？这么快就被人识破了。”

米拉密集的话语从耳朵冲进了蕾娅的大脑里。蕾娅仰天长叹，自己的脖子被戳了两个洞又差点被掐死，拿出赛跑的气势好不容易找到小教堂求救才逃出来，居然还不如米拉做个烧烤架来得实在。

“我甘拜下风，米拉小姐。”蕾娅服气地说道，“还得向你学习。”

望着蕾娅低眉顺眼的模样，米拉捂着嘴，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这是加琳，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护工。多亏了她，这段时间我才不至于露宿果林。”蕾娅向双方介绍道，“这是米拉小姐，一个朋友，机灵的侦探、探险家、发明家。”

“你好，加琳，很高兴认识你。”米拉率先打起招呼，毫不犹豫地拥抱了加琳。

加琳顿时受宠若惊，双手不知所措地抓着围裙，半天才蹦出一句：“你好，米拉小姐。”

“有什么发现吗？”问好过后，米拉单刀直入地问蕾娅。

蕾娅将这段时间的见闻告知米拉。

“果然，这家疗养院是伪装在人间的恶魔窝。”米拉气愤地说道，“查到克里斯坦家跟这里有什么关系了吗？”

“没有，”蕾娅引以为憾地说道，“在院长和护工长的房间里都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克里斯坦家的信息。”

“真糟糕，”米拉轻轻叹了口气，“他们怎么就藏得那么好呢？”

“你呢，米拉小姐？”蕾娅问道。

“我也没有找到关于克里斯坦家的线索，不过我倒是有些新东西。”米拉一边四处翻找一边问蕾娅，周身腾起一片灰尘，“你知道这里以前是个刑场吗？””

“刑场？”蕾娅顿了顿，疑惑地说道，“可是卡罗尔说这里以前是个餐厅。”

“也是个餐厅，最早以前是。”米拉从一叠干抹布下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羊皮纸，掸了掸灰，递给蕾娅，“你以为从开餐厅的变成开疯人院的这么简单？总得有个过渡吧。”

“用刑场来过渡？”蕾娅接过羊皮纸，更觉得不可思议了，“是用来给附近哪个小镇或者村子的囚犯执行死刑吗？”

“不完全是囚犯，”米拉翻箱倒柜，点起一支蜡烛，凑到蕾娅手边，“这是我找到的一篇不完整的回忆录，是谁写的我也不清楚，你先读读看。”

蕾娅眯着眼，通读了羊皮纸上的文字，结果却令她大为震撼。

这里从前不只是死囚的刑场，还是审判所的刑场。这里设置的绞刑架比里奇教区其他任何一处都多。除了行刑，还要负责埋葬。每处死一个人，他们就能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

而这片罪恶的土地下面，埋葬了五百多个‘女巫’。

最后一个站上绞刑架的人，她的全名没有留下。只知道她随丈夫的姓，叫普林斯。

蕾娅已经说不清哪里更让她难以接受了。是刑场，是这家疗养院，还是先辈死于女巫审判的家族竟然做起了恶魔崇拜的勾当。

“你没事吧？”看着久久不说话的蕾娅，米拉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蕾娅缓缓扭过头，望向米拉，担心地说道。“你不能待在这儿。”

“那你想让我去哪里？”米拉笑着问道，“或者应该说我们该去哪儿？”

蕾娅思考了一会儿，米拉则跟随着蕾娅。二人齐刷刷地看向加琳。

“都看我干什么？”加琳缩着脖子，“我的床可不够三个人睡！”

“不，”蕾娅摇了摇头，“达利斯肯定把一切都告诉尼亚护工长了，我们不能再回你的小木屋了，你也一样，加琳。”

“那我们能去哪里？”加琳抓了抓头发，苦恼地问道。

“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三个地方，我还有一处没去。”蕾娅坚定地说道，“加琳，你的开锁工具带在身上吗？”

加琳听话地摸了摸自己的衣兜，随后意识到什么，一脸惊恐地看向蕾娅，“神啊，你要去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