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加琳愣了一下,眼中的光黯淡下去。蕾娅不理解,就她刚刚知道的那些事来说,她想不通黛西被关进禁闭室这件事和加琳有什么关系。
达利斯面无表情地绕过蕾娅和加琳,将两颗土豆从门上的小口扔进去,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像加琳那样敲门。蕾娅脑子里突然闪过比彻尔家的一个女仆喂克里夫吃饭时的样子,她也是这样把食物扔进克里夫的碗里,只是她永远面带微笑,还会用小勺子敲响它的小碗。
门的那边传来土豆落地的声响,其余的再也没有了。
达利斯一言不发,只微微歪头,示意蕾娅和加琳跟他一起离开这里。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要再来这里了,我会给她送饭的。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呢?”达利斯皱着眉,明明要和加琳说话,却非要快步走在前面,害得蕾娅和加琳不得不小跑着紧追其后。
“你太忙了,我不想麻烦你。”加琳满怀歉意地说道,“最近尼亚护工长不在,我才来的,而且我很小心,没有其他人看到的。”
达利斯忽然停了下来。加琳拉了蕾娅一把,使她不至于因为惯性而撞到达利斯身上。
“没有人?”达利斯转过身,视线落在蕾娅身上,“你自己还带了个人来呢,你忘记了?”
“她不是!”加琳急忙解释道,“她是朋友,值得信赖的伙伴。”
达利斯深吸一口,走到蕾娅面前。
“这位小姐,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他歪着头,用手摩挲着下巴,这话问得既不像严肃的审讯,也不像友好的初见。
“她叫蕾……”
“玛丽,达利斯先生,我叫玛丽,是新来的。”蕾娅打断了正要暴露她真名的加琳,“我如此渺小,你不记得我很正常。但我见过你好几次,只是没跟你说过话。”
“你说你叫玛丽,但她说你叫蕾什么。”达利斯狐疑地挤着眼睛,“你最好别骗我。”
“我没有骗你,加琳也没有说错。”蕾娅向达利斯正式行了个礼,“我叫玛丽·雷。”
达利斯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我没想到你会挑这么个朋友,加琳。”他又看向加琳,“她身上有什么好处,值得让你用她来代替黛西。”
“我没有用她替代黛西!”加琳一时嚷起来,却又在和达利斯对上视线后默默收起了那涌起的气势,“黛西是无可替代的,玛丽……玛丽也是,”
“你对不起黛西,也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达利斯说道,“我以为你是个真诚的人,所以才提醒你、帮助你,让你少在尼亚护工长那里受委屈,你就这么回报我?带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来伤黛西的心。”
“朋友又不是只能有一个,达利斯先生。”眼见加琳急得快哭了,蕾娅插嘴道,“就像一滴水落进河里,我的加入总不至于让她俩就此决裂吧?”
达利斯不说话了,他此刻的表情与瘦青蛙被插嘴时如出一辙。
“别这样,蕾娅。”加琳凑到蕾娅身边耳语道,“你让他觉得不舒服了。”
莫名其妙,蕾娅想,明明是他先用歪理攻击别人,怎么他还委屈上了?他表面是为黛西打抱不平,可怎么每句话都以自己为中心,哄得加琳对他愧疚难当?
达利斯见蕾娅没有道歉的意思,又弓着背,转身迈步。直到他们走出树林,他都一言不发。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达利斯站在树林小路的出口,气鼓鼓地说道,“我再说一次,别再来了。当然,你们,尤其是你,加琳,要是觉得我的好心就像树林里的野草一样卑不足道,那就随便你们吧。”说完,他便大步离去。
加琳就这么痴痴地望着达利斯离开的背影,直到他变成远方的一个小点,消失在风吹树动的沙沙声中。
蕾娅明白了。加琳喜欢达利斯,但估计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达利斯知道加琳的心意,但他闭口不言,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加琳,”蕾娅问加琳,“他为什么说黛西被关进禁闭室是你的错?”
“这件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加琳揉揉眼,“黛西还偷偷找那位医生要了伤药,肯定是为了我。”
“这事你怎么知道的?”蕾娅觉得不太对劲。
“达利斯先生告诉我的,”加琳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多亏了他,否则我该多心安理得啊。黛西因为我而受苦,我怎么能忘记我的过错呢?”
“你似乎对那个达利斯很不一样,为什么?”蕾娅问道。
“不一样吗?没有吧,我不觉得。”加琳脸上出现一片红晕,“他……他是疗养院里少数愿意和我说话的人。他很受欢迎,但他从不自大,他经常提醒我好好做事,还愿意给黛西送饭。”
听到加琳的话,一阵心酸瞬间席卷蕾娅心头。仅仅只是因为他愿意和她说话,她竟就这样感恩戴德了。
“加琳,别把我的事告诉他。”蕾娅望着加琳,嘱咐道。
“为什么?”加琳眨着眼,疑惑地问道,“他是个正直的人,你不相信他吗?”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信任他,”蕾娅答道,“在我决定好之前,我还是玛丽·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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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娅和加琳与达利斯之间的缘分还没完。头天不欢而散,第二天他就笑容灿烂地邀请她们一起用餐。蕾娅不禁感慨,一个人忘记不愉快的能力居然可以那么强。
但刚到用餐时间,蕾娅就被叫走了。瘦青蛙找人来传话,说想见她一面。
怀着忐忑的心情,蕾娅来到瘦青蛙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可以用“富丽堂皇”四个字来形容。房间大得出奇,一个小贵族的房间估计也没有那么多的金饰,大量的油画和异国挂毯铺得满墙都是,鲜果和花篮遮住了半张桌子,桌后的椅子上镶嵌着宝石,像一把王座,窗台上的贝壳风铃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他桌子旁边的矮柜上,放着一个朴素的玻璃罩子,里面养着好几只肥壮的蝎子。
“我想谢谢你,玛丽,你帮了我个大忙。”瘦青蛙坐在鲜花堆后的宝座上,一见到蕾娅,就召开双臂朝她走来。
蕾娅从他臂膀下的空隙钻了过去,“普林斯院长,您言重了,我什么都没有做呀。”
“怎么会,你不是帮我好好管教了加琳那个不听话的姑娘吗?”瘦青蛙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抱空的手臂胡乱在空中甩动着,“她太不让人省心了,是我这里最笨的孩子。说真的,要不是我收留她,她早就饿死在荒地里了。唉,我真是太好心了,尽给自己找麻烦。”
“养一个愚笨的孩子确实是一件麻烦事儿,”蕾娅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能让瘦青蛙舒心,但她其实真的快要呕吐了,“您真是个好人。”
瘦青蛙满意地点点头,绕着蕾娅走了一群,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这让蕾娅感到非常不舒服。
“你几岁了?”瘦青蛙问道。
“二十多。”蕾娅答道。
“你是哪里人?”瘦青蛙瞟了眼门边。
“富尔镇,远得很,院长您应该没听说过吧?”蕾娅把对大哥讲过的那套谎言又搬了出来。
“确实没有听说过,在哪个方向?” 瘦青蛙微笑着,露出关切的神情,眼角皱纹处的脂粉粒哗哗往下掉,“你没有嫁人吗?怎么会来这里当护工?”
“在北方。以及,很遗憾,普林斯院长,我是个寡妇。”蕾娅想摸出手帕假装擦泪,但她什么也没摸着。她忘了自己的手帕已经被撕成两半,用来给加琳包扎了。
她两手空空,只能用袖口将就对付,再时不时用双手掩面,“呜呜”地干嚎两声,瘦青蛙倒也看不出来她脸上究竟有没有眼泪了。
“寡妇!神啊!天可怜见!”瘦青蛙惊呼着,想来捧蕾娅的脸。
蕾娅捂着脸侧过头去,没有让他碰到。
瘦青蛙的脸上露出半秒的不悦,随后又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蕾娅,“我说,玛丽,请不要为逝去的人伤心,要为他们祈祷,为他们欢呼,因为他们在天堂,与神明共享极乐。”
瘦青蛙的心疼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但蕾娅却在怀疑,他是否真的一个对孤弱无助的寡妇有所顾念。
“谢谢您,院长,我会为他祈祷的。他和您一样,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蕾娅接过手帕,却没有用它擦脸。
瘦青蛙在原地站了几秒,随后又回到桌前,从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里拿出一条银手链和一朵玉兰花。他一只手拿着手链,一只手拈着花,斟酌片刻后,把手链放回了盒子。
瘦青蛙又向蕾娅走来,他拉长臂膀,笑眯眯地想将玉兰花别在蕾娅耳后,“别伤心了,玛丽。人总要向前看,就像到了春天花一定要开。”
蕾娅即刻后退一步,躲开了。那朵玉兰花凄惨地掉在地上,一片花瓣离体。
蕾娅看看地上的花,又看看笑容顷刻消失,怒气已经浮在脸上的瘦青蛙,立刻一脸歉意地将玉兰花捡起来,轻轻吹了两口,递给瘦青蛙,“对不起,普林斯院长,我不习惯这样。这花真好看,却被我弄脏了,您还要吗?”
“你说我还要吗?”瘦青蛙将手臂抱在胸前,阴阳怪气地反问道。
“那就便宜我了,院长。”蕾娅将花朵握在手心,“我会把它放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
“不。”瘦青蛙命令式地说道。“如果我说,我就要它出现在你耳边的头发上呢?”
“那不太可能了,院长。”蕾娅说道,“我们那儿的习俗,寡妇是不能戴花的。”
瘦青蛙并无所谓,又逼问道:“你戴不戴?”
他肆无忌惮地靠近蕾娅,而蕾娅能做的却只有后退。
“我不戴,院长。”蕾娅壮着胆子扬起下巴,“这样美丽的东西不该出现在我头上。我是疗养院的护工,是个寡妇,不是选美王后。”
“啪!”
瘦青蛙打了蕾娅一耳光,打得她耳朵里嗡嗡响。手抚上火辣辣的脸颊,蕾娅的眼前直冒金星。
“你太年轻,话总喜欢说太早”瘦青蛙轻蔑地说道,“你会戴上的。”
说完,他就又回到他的专属宝座上,无论蕾娅再说什么,他都不再回话,只是又抽出那根藤条,一下下敲在自己掌心。
蕾娅的不顺从让他此刻觉得索然无味。“青蛙王子”不喜欢有人在他的池塘里抢食,不喜欢小鸟的翅膀搅动水面,也不喜欢池塘里的其他生物爬到他滑腻的皮上去。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蕾娅咬着牙鞠了个躬,说话间已经挪到了门口,“谢谢您的关照,哦!还有这朵漂亮的花。”
而门刚打开,蕾娅就与一张熟脸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对视。
“达利斯先生?”蕾娅一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给普林斯院长送东西,”对面弓腰驼背的达利斯即刻直起身,举起一本薄书,眼睛直往蕾娅脸上的红印瞟,“我听见有人在里面,不敢贸然打扰,所以在这里等了一下。”
但即使只有一瞬,蕾娅还是瞧见了他脸上局促和尴尬的神情。
“是吗?”蕾娅将信将疑。为了试探达利斯,她将关上的门又打开半截,“那你进去吧。”
“哦不,”达利斯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很轻,“我想起现在正是院长要休息的时候了,我还是等会儿再来吧。”
不等蕾娅再询问,达利斯便抱着书走了,头也不回。
蕾娅看见他在走廊拐角处遇上了一个金发的护工,聊了会儿天。那位女士被逗得哈哈大笑,一掌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而他则伸手将那位女士的金发从帽下抽出几根,低下头去,用亲吻代替告别。
蕾娅走出主楼。看到不知是不是田鼠,在侧门雕像后面的土地上打了个洞。
她缓缓挪过去,厌恶地将那朵玉兰花扔进了土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