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位瘦青蛙是上一任院长的儿子,普林斯算是个家族企业。
他孤僻又邪恶,自诩大自然的崇拜者,天生的仁医。但鲜少有人知道,他并没有行医资格证,墙上挂着的证书与绶带,全是赝品。有人曾质疑过这一点,但那些人要么因为没有证据而反被他告了个污蔑罪,要么已经被送进来,成为他的病人了。
在这家疗养院里,他过着国王一般的生活,他说的话就是“普林斯政令”,他做的事皆是神的授意。
他曾花大价钱从小教堂请来一小尊神像,为它在花园里修了个高高的基座,让它沐浴一天内最好的阳光,为的就是向人展现他的虔诚,因此他才有机会不出席每日的晨间早会,因为他早已成了疗养院里唯一一个能与神明对话的人。
从见到瘦青蛙,蕾娅就控制不住去在意一件事,所以仔细观察了下他的脸。他窄长的脸上布满斑点和大大小小的黑痣,但全都被厚厚的脂粉盖住了。
他涂脂抹粉。他的脸就像死人那样惨白,浓黑的眉毛铺了一层白霜,两个高耸的颧骨却化得红扑扑的。那些因实在巨大而遮盖不掉的黑痣则被他涂成更黑的各类形状,有圆点,还有月亮。
“你不听命令,到处乱跑,加琳,你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可耻吗?”瘦青蛙的双眼死死瞪着加琳。他的腮帮子瘪下去,喉咙里传出咕嘟声。
“对不起,院长,我闹肚子了,浑身发冷,还总想吐。”加琳磕巴地解释道,“我住的地方太远,我想着这里更近,而且就出来一小会儿,应该没事的。”
这不是个好借口,但也不算太烂。晨间祷告的大礼堂确实离这里不远,瘦青蛙总是教导护工们要珍惜时间。
加琳用手肘轻轻拐了一下蕾娅的胳膊,示意她配合自己。
“是的,院长。”蕾娅抖了一下,“她把衣服弄脏了,身上臭得很,只能回来换。尼亚护工长让我来看着她。”
瘦青蛙斜着眼,轻蔑地瞥了眼蕾娅,对她俩的一唱一和不置可否。他从背后抽出一根细细的藤条——这里凡是手中有些权力的人都会随身携带藤条,轻轻落在手心,握住又放开。
“你想用生病来逃脱应有的惩罚?你觉得神会允许这样做吗?”瘦青蛙语气严肃,但脸上仍挂着那副虚假又骇人的笑容。
“神不允许。”加琳咬着牙答道。
“很好,”瘦青蛙满意地点点头,手里的藤条高高举起,“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加琳颤颤巍巍地朝瘦青蛙伸出双手。
“啪!”
第一鞭落下,加琳的手心先是泛白,后又出现一条细长的红印。随着第二鞭的落下,慢慢地,这条红印的颜色越来越深,开始扩散弥漫,几个血点逐渐显露出来,最后连成几条血线。
蕾娅的心揪了一下。她看不过去,上前一步,想以制造意外的方式挡住瘦青蛙接下来这一藤条。但她的手臂刚刚抬起,就被加琳拦下了。
加琳往蕾娅那边挪了一步,稍稍侧过脸,哀怨又隐忍地看着蕾娅。她的眼神似乎在说:“拜托了,千万别露馅。”
蕾娅最终看着加琳的手心旧伤添新伤,汩汩鲜血触目惊心。而她试图上前的动作也被瘦青蛙逮了个正着。
“你有什么意见吗?”瘦青蛙侧身跨出一步,直直立在蕾娅面前。
他脸上和脖子上脂粉的香气混着他身上的夹汗,熏得蕾娅反胃。
“不,我没有,普林斯院长。”蕾娅做足心理建设,轻轻吐出一口气,“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我觉得您实在太过仁慈,您应该打得再重些,让她再也不敢乱跑。”
“说得好!”瘦青蛙眼中放出亮光,蕾娅刚才那番话就像能令他饱餐一顿一般,“你叫什么?抱歉了,我不太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实在是太面生了……”
“她是上个月来的,”加琳急忙插嘴道,“尼亚护工长新带来的一批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瘦青蛙的双唇往里缩了一下,脸上露出不快。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
“对,我是上个月来的。”蕾娅暗中拔高了音量,试图把瘦青蛙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瞧瞧,普林斯院长,她又在插嘴了。您看该怎么惩罚她才好?我想必定要先饿她几顿,她才晓得您对她的宽容是多么珍贵。”蕾娅眼珠转了一圈,又接着说道:“或者让尼亚护工长来管教她吧。尼亚护工长常说,这个孩子最愚笨,真得让她好好长长教训。我这就带她过去,您说呢?”
“太好了,那就依你的意思,快带她过去吧。”瘦青蛙狞笑道,对别人即将遭受的苦难充满期待,“尼亚可比我更知道怎么管教不听话的小姑娘。哦!哦!对了,年轻的护工,你虽然是新来的,但我真的很欣赏你的态度。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院长。”蕾娅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叫玛丽。”
“玛丽”,一个蕾娅能第一时间想到的,最普通又最合理的名字。
“好啊,玛丽。”瘦青蛙用刚打过加琳的藤条挠着下巴,“我向你保证,我会记住你的名字的,尽管那要令我费些精神。”
蕾娅拼命挤出一个微笑回应瘦青蛙,一只手捏着加琳的胳膊,让加琳不得不在疼痛中回神。
加琳用力地挤了挤眼睛,接收到蕾娅给她使的眼色,终于开始暗示蕾娅该走哪边。
二人故作镇定地逃走,瘦青蛙则背着手,看着她们离开后,才转过身,扛起地上的箱子。
蕾娅她们在下楼的楼梯口,而瘦青蛙在上楼的楼梯口。蕾娅她们放慢脚步,瘦青蛙却干脆停下,就好像是特意在那里等着,看蕾娅她们是否还会返回一样。
“晨间祷告快结束了,”加琳盯着自己的脚尖,焦虑地说道,“瘦青蛙逮住我们了,老妖婆知道我们来过这里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们真得下去一回。”蕾娅悄声说道,一边往下走,一边低头望向加琳颤抖着不能握起的双手,“你回去吧,好好处理你的伤口,把工具留给我,我记得回去的路。”
“你疯了吗?要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加琳想用手捂住嘴巴,但瞧见自己手心里那些血线后,又默默缩了回去,“我围裙下面的东西,你帮我拿出来。”
蕾娅听话地掀开加琳的围裙,从下面摸出一块手帕。
是蕾娅第一次见面时给加琳的那块手帕。
“我洗干净了,本来想还给你的,没找到机会。”加琳伸出右手,“很抱歉,又要弄脏它了。你放心,我知道怎么清洗血迹,不会让那么漂亮的东西……诶?等等,蕾娅小姐,你干什么?”
说话间,蕾娅已经手和牙齿并用,将那条手帕撕成了两半。她将加琳的两个手掌都包扎好,才抬眸说道:“人是有两只手的,你忘记了吗?”
加琳不可置信的脸上缓缓绽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对,两个人就是四只手。哦,我可不是在做数学题。”加琳不再跟着蕾娅下楼,而是朝楼上走。她露出半个脑袋观望,在确认瘦青蛙已经离开后,大步流星地又回到刚在那扇小门前。
蕾娅慢了一步,只能跟在加琳后面,连拦住她的机会都没有。加琳强忍着疼痛,专心地开锁。不只是什么给了她力量,之前那样的紧张不安竟全都消失不见,不一会儿,随着咔嗒两声,小门开了。
“快进去,要找什么动作快点,我在门口给你望风。”加琳把门推开一条缝,催促道。
蕾娅听话地挤了进去,进入了尼亚护工长的房间。
房间布局与病人的房间无异,没有更大,也没有更小。但窗户是新换的,能透进更多阳光,窗帘也洁净如月影。窗台上放着三个花盆,里面只有土,没有花,不知道是没有发芽,还是里头根本没有花种。
壁炉里用的木柴是高级货,比彻尔家也用这样的木柴。蕾娅用铁棍拨动了一下那些木炭,发现里面还裹着半块没烧干净的画框。
书桌摆在最里面,几乎要挨着房间角落。桌面很干净,只放着两本书、一支羽毛笔,还有一个茶叶罐。椅子上有两张画被粘在了一起,一张画的是笑得十分灿烂的尼亚护工长,另一张是面无表情的普林斯院长。
书桌下有三个抽屉。最上面那个抽屉里装着一些普通的首饰,有青绿色的发带,还有几串珍珠手链;中间那个抽屉里放着一套精美的茶具,茶壶上画着金雀花,茶匙不是配套的,而是被换成了银匙;最下面那个抽屉上了把小锁,等于是在告诉蕾娅,或者一个小偷,里面或许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这把小锁比门锁要好开许多,蕾娅用加琳给的铁丝捣鼓了一会儿,小锁便直接打开掉在了地上。这让蕾娅误以为自己还有溜门撬锁的天赋。
抽屉里有一本小书,还有几叠厚厚的记录纸,被分类成册。
这本小书出自佩洛姆印刷坊,正是蕾娅他们印制的彩色小书。一想到自己用心印刷装订出来的东西被这样的人拿在手上品读,蕾娅心里就一阵恶寒。
这些记录纸上有很多鬼画符,但以蕾娅的经验来看,这些大概率是从偏门书上学的符咒和阵法。而在这些符咒之下,记录的是一年内入院的那些病人每日的生活作息,以及“治疗”效果。
蕾娅翻阅了几张,找到了抱着猫的G09先生。令蕾娅没想到的是,这位G09先生原本的职业竟然是:记者。
纸上并没有写他是否是《里奇新闻报》的记者,但详细描述了他发病的过程。他到这里已经半年了,从意识模糊开始,到用脑袋撞墙,再到撕咬每一个靠近他的人。尼亚护工长在这串文字后加了一条批注:魔鬼夺走了他的灵魂,他从此憎恶神的子女——人类,转而亲近低贱的牲畜。
其他的记录纸也是一样的,都被尼亚护工长加了很多暗示病人们与魔鬼做交易的批注,让病人们看上去穷凶极恶,而他们疗养院成了拯救灵魂的使者。
在这些记录纸中,还有一张羊皮纸格外醒目。旁人一眼就能望出,它并不属于尼亚护工长。
这张羊皮纸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画着一只螳螂,线条勾勒得无比精致。三角形的头,大而明亮的复眼,两把镰刀似的前肢,惟妙惟肖,蕾娅只在科学画展上见过这样的画作。画纸背面写着一个名字——艾莉·布鲁,字迹十分清秀。
蕾娅没有在记录纸里找到这位病人的记录,不知道是不是尼亚护工长忙中出错,将自己私人收藏的画也夹进了这些记录纸中。
而就在蕾娅仔细翻阅这些记录表,试图记住更多信息时,窗外传来了三声钟响,一声比一声响亮。
“钟声响了!”加琳焦急地敲了敲门,“祷告结束了。快出来,蕾娅小姐!他们要过来了!”
听见加琳的声音,蕾娅迅速将那些记录纸塞回册子,关上抽屉,扣上锁,尽量使一切恢复原位,做出无人动过的样子。
但在离开之前,她说不清为何,竟鬼使神差地将那幅画着螳螂的画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