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见过爷爷跟一些黑西装的年轻人说过什么。我躲在隐秘处,让柳沢光明正大去听墙角,才知道他们隶属于一个叫“港口Mafia”的不法之地,而爷爷好像过去是其中的一员。
后来呢?后来爷爷明显表现出不想让我知道的样子,我便顺从地再也没有理会,甚至也不让柳沢去打探。
这就是我的愚蠢,傲慢。它们左右开弓殴打内脏,欢送痛苦流入大脑和四肢,然后扒开我的眼皮,强迫视神经面对脚下、老人嵌着数个弹孔的尸体。
柳沢颤抖着,我完完全全感受到了它的痛苦,那些懊悔和悲伤以及难以置信不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几乎摧毁了我的大脑。
柳沢比我有力,它率先冲过去抱起爷爷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替他翻过身。爷爷身后的衣物被血沾湿,柳沢在其中找到了3个弹孔。
“是谋杀。”
不知道是谁先下了这样的定论。
店已经被砸毁,书刊被扫在地上堆成一团,湿漉漉的像纸糊糊。我四处翻看,发现有几本边缘焦黑,周围还有更多的黑色碎渣。我给家里按了喷淋火警系统,所以这大概是杀人者打算放火毁尸灭迹,结果到了报警温度后水银管自动破裂,喷淋头洒水灭了火。
我依照常识伦理,先去横滨警局报了案。柳沢沉闷着嗓音告诉我警局自顾不暇,大概率得不到结果。其实我也能预料到。
离开警局后,我在街道上流窜了一会儿。往常见过的几间店面要么紧闭大门,要么门窗碎裂,目之所及一片萧条,很明显是发生了什么,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什么。
我四处跑去打听,为了避免被别人“以貌取人而小瞧”耽误时间,我率先以貌取人,选中一个看起来很懂地下生活的小混混,叫柳沢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我躲在他身后,以只有声音出场的方式套取情报。
这方法很好用,普通人看不见替身,只会以为是什么神秘力量而愈加恐惧。柳沢捏着他的脉搏,很容易判断说没说谎,而只要他说话稍微迟疑,柳沢就会收紧双手,逼他无暇编织谎话,倒豆子一样吐露情报。
我做得实在过火。看来先前自觉的冷静也不过是表面功夫,大概坚持到警局那里就荡然无存了吧。教导过我礼仪的柳沢和爷爷看了估计要大摇其头。我正对一名与我无冤无仇的可怜男人实施暴行,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为了争夺遗产的战争?把参与了的组织都告诉我。”我试着冷酷地逼问,柳沢扮演刑具的手适当地松了松。
“有很多!”他看起来真的知道很多,接下来报菜名一样交代了30多个非法组织的名称,听得我惊骇连连。
我这才知道自己被保护得有多好,爷爷近日一直不让我出门原来是为的这个。外面翻天覆的武装组织斗争竟然半点没进到我的耳朵里。
之后接连问了不同街区的几个人,直到天黑才回店里。他们的说辞大同小异,从各个方面补全了我对这场战争的认识。
看来横滨上下的警力确实缺失,店面周围连警戒线都没有,只有一名警察打扮的人在拍照,另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已经把爷爷的尸体移进袋子里,将现场发现的证物一一装进透明自封袋。
我站在街角向里面看去,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力。柳沢静静地立在我身边。七彩的霓虹灯牌接二连三亮起,试图把冷清的街道打点得华丽些。不久又下起雨,人工光线逐渐朦胧,衰败的城市逐渐有了繁华的样子。我们在原地没有走动,妄想无根之水能分担走一部分悲伤,直到我的衣衫湿透,柳沢几何形状的肩膀处蓄满了积水。
它先动了,细长的手指轻柔地揽过我的膝弯和腋下,把我抱起来扣在怀里。
“会感冒的。”柳沢说。
我把脸贴在坚硬的白色胸膛上。
“果然死掉才会比较幸福吗?”我问,“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跟随慈爱的长辈脱离接踵而至的不幸,不是很好吗?”
本体与替身命运相连,柳沢将我从懵懂的孩童抚养至今,我此刻却想拽着它下地狱,我太差劲了。
“一点也不好。”柳沢低头,单手抱住我,另一只手轻轻拨开贴在我脸上的头发,“冻死者死前会产生‘反常热感觉’,死状往往安详自然。小女孩死得凄惨,却被人当做得到了幸福,这是生者自我感动的结果,不是现实。”
它高高跳起,带着我三步两步消失在楼宇间。
这是拒绝。柳沢的命与我拴在一起,既然它不想死,那我断然不能死。
很早之前,大概四五岁左右,我就隐隐约约察觉到,我是不配被爱的。无论收养我的家庭先前说了多少甜言蜜语,他们终归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很快会忘记我的存在,我像是他们一时兴起养来的宠物,热度过了一切将归于平淡与安静。但人是浮于表面的生物,哪怕只是装装样子,有人愿意表现出在乎我的模样,我就可以充满喜悦地活下去。
真心实意的爱太过珍贵,我决计不再奢望。我是个廉价之人,金钱购买来的虚假关系显然与我更搭,而且稳定持久,哪怕失去了,我也不会像如今这样伤心,不过是花些功夫再发招聘信息,雇佣新的家人填补空缺罢了。
“我们可以去卖海鲜,港口城市嘛。”柳沢鼓励我,“攒些钱,再去代理开书店或报亭,以安寿君的本事,很快就能变富有。”
我感到很抱歉,它明明才是更伤心、更需要安慰的那一个,可我……
我缓缓摸上它的猫头鹰面具,想开口说些什么,眼皮却挣扎起来,昏昏沉沉合上了。
我在附近的街道逗留了两周,一直等到爷爷下葬。警察没查出凶手姓甚名谁,却为了结案率将这场谋杀草草定性为“老人自杀”。除了结案报告,我还得到了爷爷的遗产。他似乎一直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早就提前给我安排了“生活费”“学费”等费用,信封厚厚地装了一摞,每一个都写着我的名字。因为放在阁楼的保险箱里,火灾没有伤到它们分毫。
我不知道该把它们怎么办——我没有脸收下此等馈赠,可它们又的的确确是爷爷的心意,我更干不出违背爷爷的混账事来。
于是我把它们存到银行,打算某一天有上学的打算时再取出来用。
我们又开始身无分文地流浪。
距离我离开报亭已经过了40天,横滨当地形势日复一日地严峻,大小帮派完全杀红了眼,如今街上充满了人和车的尸体,连警局和消防站也难以幸免。这场因金钱而起的战争,到头来,却让金钱成了无用的废纸——地下街区无人经营,文明重新回到掠夺与以物易物的野蛮时代。
基本和在垃圾山区别不大,是一种很好上手的生活。
柳沢很早就帮我想出了卑鄙的赚钱法——先以小女孩的外貌向危险的地方走,引一些以为遇到肥羊的不法分子上钩,最后柳沢出来将人反杀,夺走他们的财物和武器。
遇到爷爷那天,我本来是打算实践这法子的。可爷爷出现在那里,他伸手,救了那3个混混,也救了我。
我小心地寻找合适的猎场,注意不让鞋子粘上灰烬或血液。柳沢体型太大,不可能不弄脏自己,于是选择在我身后低低飞着。柳沢不仅爱干净,还是白色的,我能理解它的心情。
然而在路过一辆翻倒的汽车时,一声叫喊将我定在原地。
并不是仇人叫我的名字,或者准目标的搭讪,更不是爷爷复活了这种操蛋狗血情节,而是属于孩童的、无助弱小的哭泣声。
我迟疑地回头。而更早回头的柳沢开始汇报:“两岁的小女孩,双亲就死在身边。”
它没说别的。没有想去帮她的意思,也没劝我救她。我怀疑如果我没回头,柳沢甚至不会出声。
柳沢的语气一向夸张,因此即便它的脑袋是硬质面具、无法叫人看出表情来,我也能轻松判断它说话时的感情色彩。
可这也意味着,只要它语言不带情绪,任何人都无法知道它在想什么。
它是在帮助我。我恍然。我们的日子很难熬,再带上一个功能是啼哭的生命体毫无疑问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柳沢表现得好像不在乎,是为了让我放弃这条生命时不那么煎熬。
它真是个完人,方方面面都为我提前想到了。
“走吧。”我甩开斗篷,转过头不再去看那个孩子。
然而是怎么回事呢?我的脚明显走向一个不合理的方向。
我低头。斗篷下,左手臂弯里正躺着一个战争孤儿,小小的粉嫩的孩子,在我的安抚下含着自己的大拇指睡着了。
柳沢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我。我觉得它在心里“嘿嘿嘿”地笑,但我没有证据。
我大为不解:“柳沢,爷爷又看不到,为什么我还会做无谓的善行?”明明做了也得不到夸奖。
我感到柳沢在心里笑得更大声了。
“柳沢,柳沢,我不明白。”我将小孩子捧到柳沢面前,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般焦急地索要答案,“我想救她,我为什么会想救她?为什么我会做损己利他的事?”
柳沢终于动了,它摸摸我的头,带着愉快的语气说:“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呀~恭喜你安寿君,成为了平松君真正期望的样子。”
怀里的温度逐渐透过布料,传达到皮肤。一阵奇妙的暖意如波浪袭来。
如果说我心中确实有珍贵的善意,那么对爷爷的欺骗是不是有一部分可以得到原谅?我在无眠的深夜厚颜无耻地回忆过去时,是不是不必感到愧悔无地了?
我睁大眼,双手紧紧抱住哭泣的小孩,视线慌乱着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