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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管事带着杨朔进秦楼时候,二楼的谢瑾言就注意到了。
国字脸、络腮胡、浓眉大眼、一看便知是常年往外头跑的人,脸上写的是风霜和沧桑。听年管事说,此人是镖局过来的,谢瑾言便留了心,托张三去镖局问了一下发现此人是一月前入的镖局。
再往深处查,发现这位名叫杨朔的男子最近频繁出入的场所,除去茶楼便是竹苑了。竹苑,这个为特殊嗜好男子准备的风月场所让谢瑾言暗暗警惕。
他还没忘记,自己曾被迫卖身于此,又受沉香搭救堪堪逃脱。虽然现在卖身契已被沉香偷出,又靠着水患后重新登记人口的便利,谢瑾言重新办妥了身份,但竹苑的那些人可未必这么快忘记了他。
是他们派过来的人吗?谢瑾言仔细打量楼下的人,可除去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外,并看不出其他端倪。
那人来秦楼并不拘谨,因着和年管事不熟,二人之间并无多话。他四下环顾,找到座位后也并不急着落座,反而在大厅扫完一圈后视线朝上看来,是个极为机敏谨慎之人。
谢瑾言错开目光,用不经意的余光打量。但在对方第二次视线停在二楼自己身上后,他只能收回目光,放弃这样的暗中观察以免被警觉注意。
杨朔,这个人沉香也和自己提过。似乎是扬州附近一个大户人家家里的护卫,不知因何缘故在一个月内沦落成游走在镖局走南闯北辛苦的镖师。
谢瑾言皱眉,或许这人是受了竹苑的委托到处寻人也不一定。更或者是他想多了,这人与竹苑并无关系,只是受茶馆委托想调查一下一山居士的来历。
但不管此人出自何种原因,他今日准备都足够充分,由媒妈亲自出手画的修颜妆,完美模糊掉谢瑾言以前的长相,从精致的小少年变成一个普通的小孩,甚至还穿上高领带上头帽,几乎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按沉香的话来说,就是她也没办法一下子辨认出来这是谢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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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兄,怎么还不落座?”见杨朔反复上眺,年管事不经意地侧身挡住他的目光,温和询问。
“哦,没事,刚刚走了一下神。”杨朔收回目光,落座时右手顺带揉了一下眉心。方才差点将二楼那个孩子看成自家小少爷,他真是病急乱投医,什么身材相仿的孩子都怀疑上了,明明样貌完全不同……
杨朔只能闷头一个人找下去,至于找不找得到人,找到了人是什么样子,他根本不敢往深处去想。
“杨兄,表演开始了。”年管事哂笑地品了一口茶,在杨朔低头的时候他看见楼上谢瑾言朝自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看来是他多心了,杨朔想找一山居士或许只是个巧合吧。
“哦,好。”杨朔无心看节目,可场内骤然黑下去的灯火,让他忍不住提神一二。
当客人基本上落座,整个秦楼从二楼到一楼,依次灭灯,大堂变成漆黑一片,借着外面的月光只能看见附近人脸的轮廓,颇有几分鬼屋探险的惊悚感。
“喂,兄弟,”旁边有人颤巍巍摸向杨朔,他犹疑:“咱们来的地方儿是青楼,没错吧?”
“突然灭灯是什么情况?也没见有穿堂的妖风而过啊?”
哗啦——
正当所有人议论时候,舞台上突然燃起冲天的烟火,照亮了整个大堂。绚烂夺目的火花星星点点地喷射而出,华丽、热烈、炫美,如同一道闪电冲击到每个观看者的内心。
在火花的最中心,一个圆心的平台正缓缓升高,停至离地面三米处的位置。
一位赤脚、蒙面、紫衣的女子手携锣鼓,英姿曼舞,舞步而慢,偶尔的下腰和几个深蹲中可以让人看见她温柔如水的一双泪眸,莹莹含水又含情。
仿佛多看一眼,便能坠入她诉不尽的情绪当中,为她的美丽倾倒、迷恋、追随。
浪迹花丛中,千朵万朵百色开,不及眼前这一株青莲。
女子纤细的脚尖离地,脚腕勾起一个竹编的花篮朝空中一抛,漫天的梅花纷纷扬扬而下,斑斓的火花之下,花影缤纷。有些客人甚至不约而同地站起,想要伸手去接那圣洁、瑰丽的梅花,抬起手,才发现坐席和看台的距离比想象中要远许多,许多。
“呼,还好没出事。我最担心这火花会把屋顶烧出个洞。”媒妈在二楼里屋,隔着纸窗,长吁一口气。
“娘你放心吧,我亲自监督改装的舞台,安全系数肯定没有问题。”沉香眉眼弯弯,殷勤过来给媒妈捏肩。能让她和红芍、白穗一起对舞台大改特改,可离不开她最近窝在媒妈怀里的撒娇卖痴。
“臭丫头,一天天说话奇奇怪怪的,欺负你娘没读过什么书是吧……”媒妈轻声嘀咕,却没有深究。
媒妈这会神色还算正常,但当看到火花散尽,五光十色的灯光从头顶洒下,甚至还在不断旋转移动位置的时候,她简直惊到合不拢下巴——
“这是怎么做得?”
“镜子、加各色的碎石片。”沉香含笑解释。为了看媒妈这惊掉大牙的表情,她可是特地将灯光的研究和彩排安排到媒妈睡觉后的时间。
媒妈惊讶也只在一瞬,她转头看见沉香一副偷着乐的表情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榔头敲过去,“我倒要看看,你还整出什么新的花样子来。”
台上,
随着灯光而起的,还有女子附腰系着的彩带,她食指轻盈地牵出一端,脚步飞快,踏着鼓点绕出一圈又一圈的彩带来,很快,飘逸的丝带几乎将她婀娜的身姿包裹,再一下子绽放而开。
黑夜中,飞蛾扑火的,那最耀眼的一只彩蝶。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女子划开彩带,顺着力道在空中腾空一翻,缓缓落在台面上,鼓声停止,灯火重燃,她优雅而魅惑地揭开面纱——清纯秀美的面容展现在大众的眼前。
有些人认识她,却更像是所有人都不认识她。
这是棠湖湖畔,那个曾经心灰意冷几欲自尽的女子,夏荷。
而她,从此,获得了新生。
——
一见钟情。
闻飞远从没想到这个词会落在自己身上。
上一秒他还在为那个自称是口吃所以专门用字条服务的小丫头心感好笑,想着回去拿这样的方式戏弄一下自家老爹。下一秒,灯火全黑,冲天的烟火在眼前炸开。
“天啊!秦楼好大的手笔!”耳边曾煜近乎呆滞地喃喃。
怎么敢,在楼内燃放烟花,还这样该死的好看,该死的令人心动!
如果说曾煜是被烟火吸引了眼球,那么夺走闻飞远视线的便是夏荷凌空婀娜的舞姿。
四面环火,一步一轻摇,仿佛浴火重生的一只凤凰,落梅高洁、彩带华丽,女子媚而不惑,一双干净到没有尘垢的泪眼是滴落在闻飞远心头的一滴热泪,让他滚然一烫。
手指在发热。
他想描绘出这位女子的千姿万妙,想拿丹青一笔一划勾勒少女青丝如黛的头发,想触碰她白皙的肌肤,不含半分情.欲地轻吻她灵巧的脚尖。
她就像是一位精灵,一脚一落近乎跳到了自己的心间。
“她是谁?”闻飞远急切地询问。
“夏荷,秦楼的一位艺女,前不久听说还去棠湖跳湖引起了各种闲言碎语。”曾煜为好友解释,“哎,这么好的姑娘,那个江进良真不是个东西!”
“谁?”闻飞远咬牙切齿,这一问,问的是那个欺负夏荷的人究竟是谁。
“你不会动心了吧?”曾煜挑眉,不答反问,“这样出身的姑娘,远可赏之,近可怜之,飞远,以我们的家事,若是不慎倾之,结果只会是望而神伤。”
“我知道。”闻飞远喃喃。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啊!
“这位姑娘会拍卖吗?”闻飞远握紧了自己的荷包,心脏突突直跳。以他常年逛迹青楼的经历,上高台表演完节目的姑娘们便会进入竞拍价格的模式。
千金一掷,共度良宵。
闻飞远无法忽视周围人热切的目光,更无法看着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女子柔然躺在他人的怀中,他开始榨汁一般盘算着自己能出的所有家当。
“不会吧,秦楼算是青楼里比较特殊的,卖艺不卖身。”
曾煜话才说完,就听见台上女子声音清灵:“夏荷曾颠沛流离、又为人所欺,早已视金银为铜俗,今夜良辰美景,但求一心意相投之人以做入幕之宾客。
旁边一个秦楼小厮打扮的小胖墩敲锣打鼓立刻开始吆喝:“古有比武招亲,今有比才入幕,不知众位可有自信接下这等挑战?”
“接!”闻飞远第一个站起来拍案,接着又陆陆续续站出来七八人,都是对夏荷有意,或钟于才,或喜于色。
商杰喜滋滋跑上前,拿了个钱袋子开始收众人的报名费:“银契定名额,交过钱才有资格与诸位才子竞争。”
“欸,这之前可没有说啊!怎么视金银为铜俗后还要收费?”有人想从夏荷的话中钻点空子道。
商杰眉毛一横:“夏荷姐姐不收的是入幕之费,可挑战费还是要交予秦楼的。”
沉香从二楼包间出来,趴在护栏上,语气凉飕飕:“怎么回事?有人不交钱……难道是想要白嫖?”
说话之人心里毛毛的,更有不知哪头冒出来的好事者维护心上人:“没钱来什么青楼,此子不配为挑战者,赶紧下去吧!”
“对赶紧下去。”其他想比的宾客也纷纷附和。
他们还不知道具体要比试些什么内容,对手当然是能少一个是一个。
那个想钻空子自以为聪明的人这会被燥得红了一张脸:“谁、谁说没钱,我参与便是!”
商杰看气氛继续热烈,满意地点点头自我肯定,不愧是他商小公子对付这种场面能力杠杠的:“我夏荷姐舞美人美,但众位不知其实夏荷姐姐最擅长的是琵琶和作画。若有人在比乐或比画上胜过她,便可成为入幕之宾,而且先到者先得哦!”
商杰身后,才跳完一曲香汗微微洇湿发丝的夏荷优雅地从木盒中托起琵琶,小指一勾,一声晃人的琴音从耳鼓边传来,勾人心弦。
“那么,那位公子会先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