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时间真是很弄人的东西。
就比如诸伏景光,在这几年里刮了胡子换了习惯,穿和当年差不多的私服、模仿反舌鸟当年的小动作,但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时间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碾过去。
他老得太慢了,又衰得太快了。
诸伏高明在落雪的夜里会把他叫醒给他递去一把药剂,他知道那些药吃下去神经系统就会回到正轨。
可是如果不吃,十九岁的反舌鸟还站在他的窗台前看月亮。
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反舌鸟十九岁、二十六岁时反舌鸟十九岁、二十七岁、二十八岁。
如今他站在二十八岁的尾巴上,雪白药片劈头盖脸地向他砸过来,视线的缝隙里那个百无聊赖向他要冰淇淋的反舌鸟,还是十九岁。
像永远被留在了十九岁。
不是反舌鸟被留在十九岁,是诸伏景光,留在了反舌鸟还在的那个十九岁。
他在这个循环的十九岁里,疯疯癫癫地、日复一日地,想她。
如今包身的火焰那么大那么大,一双手拨云见雾地将他从十九岁里掏出来,像在腐朽的伤口中掏出一个血淋淋的胚胎,又从胚胎里剖出一个诸伏景光。
长久处于黑暗中的人见光总是要流泪;时钟在这一刹那昏天黑地地走了三年;22岁的反舌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眼神轻蔑戏谑迷人得要命,那双黑色的眼睛亮得像发光。
时间让她变得更高挑,更美丽,或许也更强大。
重要的是,时间没有把她留在十九岁。
——
神野夏的任务是把诸伏景光捞出来,并没有说要协助长野警方,何况现在外面全是警察,她但凡走慢点自己也得去吃牢饭。
诸伏景光的命比她大,到这里就够了,他需要三十秒来解开绳索,这三十秒已经够她放枪吸引包围警察的注意,再回到原定的逃跑轨道。
枪响后别墅内乱作一团,到处是玻璃磕碰的声音,埋伏在草丛树影里的人黑压压出动向别墅压进,偶有挡她道路的人冒头就被蝴/蝶/刀收掉,今夜的任务甚至用不上枪。
因为她已经不需要保护诸伏景光的安全了。
身后有奔跑的声音,她知道那是追来的诸伏景光,脚步不缓,在他视野边缘走上二楼。
转角后窗台边,四目相对,两人距离不超过五米。
反舌鸟并不开口,她也不想知道诸伏景光会对他说什么,时间倒数十五秒,大部分警力冲入别墅,正是边缘包围薄弱的时候。
反舌鸟忽然疯笑起来,对诸伏景光比了一个国际不友好手势。
镜子应声而碎,反舌鸟的倒像稀里哗啦地崩塌,诸伏景光本就脆弱的神经紧扯到要从脑仁里跳出来,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分析出这个把戏。
他回头,看见反舌鸟一闪而过地、从对面窗台往下跳的背影。
他看不得反舌鸟跳楼,更看不得反舌鸟跳楼的背影,这两个动作都是昨日重现,把他往精神分裂的边缘狠摔。他抱着小孩往前冲,想像她一样跳下去,可小孩哭了起来,这声音简直是催命符,四面八方的枪口瞬间都指向他,密集的枪林弹雨下他不能前进一步,被困死在拐角。
等这里被收拾干净,那句“好久不见”已经无影无踪到像他的臆想。
“调取附近路口监控,来这边的车几乎没有,对所有可疑车辆进行追踪。”他似乎是想笑,露出的表情却比哭还狰狞。
镜子碎了,可是他看见了。
紧锣密鼓的心跳音震荡,他弯下腰捂住胸膛。
我看见了,他对自己说,对,我看见了。
神野夏当然知道诸伏景光会怎么查,她也确实没有不靠交通工具逃出生天的能力,大哥还得开一保时捷365A呢,她开一辆黑色小丰田很低调了。
乳胶手套被她用几个指头互相搓下来,电话被接通,那头有点吵,泉田莇的声音倒是还清脆:“喂?监督?怎么了?”
“你待会有事吗?”神野夏笑嘻嘻地问,“待会我要易容,能不能帮我打打下手,我一个人不赶趟。”
……
唯一一辆载着女性的小轿车驶向某剧场,虽然女性身形和衣物都与诸伏长官描述不一致,监控也未抓拍到完整五官,但诸伏景光一眼认定就是她。
超过了辨认范畴,大概是直觉。
来到剧场,剧团对决已经落幕,观众也已经散去,工人正在收拾道具。开车的女性正在舞台上,举着相机和刚下台的演员说什么,有个穿裙子的男孩很嫌弃地扔给她一件大羽绒服,被她抱住蹭了蹭。
那是一张和反舌鸟完全不相似的脸,温和甜美无害,气质也温柔,是真正的立花泉的那张脸。
是她,诸伏景光知道反舌鸟会易容,他此时直觉拉满,毫无根据地一眼就认定,是她。
要的就是这份直觉,诸伏景光可太配合了,他走进这个剧场开始就别想全须全尾地走出去,哪怕带着一群人也别想走出去。
在火场里神野夏不会对他乘机报复,她深谙合作的重要性,也懂自己身份的尴尬和特殊,但如果诸伏景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好端端地、莫名其妙地追到了这里,又有谁能救他呢?
诸伏高明倒是会救他,可是诸伏高明又不在,街道堵车了,齐娜开着布加迪威龙、长谷川开着粉色玛莎拉蒂亲自闹事,时间掐得刚刚好。
面具之下神野夏遏制不住地笑起来,这笑容就很有反舌鸟当年的样子,又疯又坏。
诸伏景光也走上舞台——他带了一群人但其实大部分都在十米开外等候,他出示证件要求他们配合调查,神野夏装作很惊讶,柔弱又无助,她说自己只是去拍照,因为那里有奇怪的闹鬼传闻。
这个说法可大可小,毕竟现在的年轻人没人能说明白到底在想什么,监控也确实拍不到更多的东西。
诸伏景光往前走了一步,他人在往前走其实精神已经退到悬崖边上,神野夏在只有诸伏景光能看到的角度笑得咧出犬齿,口袋里的手机发送信息,齐娜和长谷川放开交通。
诸伏景光其实带点恐吓的意思,这玩意往好的方向说叫“话术”,他说今夜发生的是有伤亡和非法交易数额巨大的案子,请几位配合调查,否则可能都要去局子里被单独审讯。
前半句话说给普通人,后半句才是说给反舌鸟,反舌鸟自己不露馅但她能确定这些人也不露馅吗?他这样想。
这种想法倒也没错,但这里的话事人又不是神野夏,左京早就独当一面,他挡在神野夏身前,肩膀格外宽阔:“请问有逮捕文件和女警吗?我们只是今晚来办事的外地人,其中又有女性,如果手续不全我们可以拒绝交涉,或者请您和律师接洽,不用等很久,我有熟悉的委托律师。”
神野夏托了一下下颌,看不出来啊左京,深藏不露。
她又一想左京早几年是个刀尖舔血的黑/道/打/手兼内鬼,被一朗一拳头揍回来的,估计没少进宫。
拘留所老常客了估计是。
诸伏景光不可能等,等别人还行,等反舌鸟是开什么国际玩笑,反舌鸟一身本领简直带点克系元素。她随便几个训练录像黑衣组织新人能抱着看两年,还学不会,到现在她都是黑衣组织训练营里一朵硕大的白月光,特么二十多项记录顶上都是那个令人唏嘘的名字。
名字没抹,据说是琴酒的示意。
神木坂雷尼也加入唇枪舌剑的交锋,几番交涉,诸伏景光在别墅的时候肾上腺素就被拉满,偏偏这时候神野夏做了个刺激他的动作,她回头像是确认了一眼什么,脖子上硅胶皮肤翘起来一块,那是面具边缘。
对,把面具揭下来,诸伏景光眼睛发直。
这一晚上,神野夏数次借力打力。
诸伏景光的神经系统终于爆了。
他忽然冲上前去想要掀起神野夏脖子上翘起的硅胶皮肤,动作在外人看来简直像要扭断她的脖子,诸伏高明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看见这一幕简直肝胆俱裂。
他知道诸伏景光没好好吃药!他就知道他又没有吃药!
神野夏当然是轻巧地避开他,对诸伏景光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完全就是反舌鸟。
左京为首带着一群人挡在她面前,形成密不透风的屏障,而舞台上么,机关最多。
等待人墙再散开,被保护的其实已经换了人。
真的那个立花泉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面色阴沉愤怒:“我要起诉这位警官先生。”
神野夏在舞台下的暗间里扯开面具,差点笑出声——姑奶奶,可别演过了,起诉什么起诉,别忘了“立花泉”这个身份可是已经死了啊。
事情发生一边倒的变化。
诸伏景光一眼就能看出一模一样的皮下已经换了人,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难以置信,想上手再确认,被诸伏高明狠拽回来。
诸伏高明压着他道歉,立花泉不依不饶,一会要找律师一会要做伤情鉴定,一会展示自己真实的脸皮以示清白,看起来真的冤枉得不得了。
诸伏景光无助地解释:不是的,我真的看见了,你信我啊哥哥。
他这句话不说则已,一说立花泉技能条攒满直接爆发:“我怀疑这位先生有精神问题!你们就是这么当警察的吗?”
这句话气愤不已、荡气回肠。
神野夏笑得快抽过去。
她知道立花泉在愤怒什么,她其实还蛮爽的。风水轮流转嘛,上一次在长野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没有一个人信她,万事做尽又百口莫辩。
立花泉一句话把诸伏高明沉默打出来,因为诸伏景光是真有这方面问题,这边诸伏景光还不死心说自己看见了,大和敢助没忍住,一个手刀下去直接在他后劲上。
诸伏高明这才淡淡地点头:“在下会带他去医院的。”
去医院,又没说是检查还是干预治疗。神野夏咋舌,好阴险的成年人。
立花泉也觉得不满:“我会向长野当地法院提起诉讼,这里有监控也有人证,他试图威胁我的人身安全、给我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仅要求道歉,还要求赔偿和惩处。”
诸伏高明再一次弯腰,这两年他为他这个疯了的弟弟操碎了心,为他道歉也不是一次两次,做起来甚至有点得心应手:“我同意您的要求,但也希望事情能得到更平静的解决,今晚我就会将他带去精神病院进行收容控制,对您的伤害我深感抱歉。”
精神病院,这个词一出来神野夏就乐不可支。
这还行,立花泉点点头:“怎么证明你说的这些都会发生?”
“……届时我会通过讯息方式告诉您,非常抱歉。”
诸伏景光被劈晕了一小会,醒来听见诸伏高明最后一句,大局已定无力回天,但他死性不改——其实没那么死性不改,他有神智有脑子,所以神野夏想了想,从幕布后探出一个头。
对诸伏景光笑了笑。
……诸伏景光又被大和敢助劈晕了过去。他这幅精神失控的样子简直像癫/痫发作。
诸伏一行人离开后神野夏才从幕布里走出来,齐娜和长谷川也躲着看完了后半场戏,看得嬉皮笑脸心满意足。神野夏把不适合她风格的碎花毛线卫衣脱下来扔到一边,坐在舞台边笑嘻嘻地晃着腿和佐久间咲也闲聊。
卫衣下面是一件白色短袖,很薄,她一弯腰蝴蝶骨振翅欲飞。
古市左京从后面靠近:“那几个警察你以前认识?”
“是老仇人哦。”
“不会找你麻烦吧?要立即离开长野吗?”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神野夏眨眨眼睛,仍旧没个正型,“我看大家都一副问题很多的样子。”
怎么能问题不多,她闯进舞台的时候风风火火,脸颊上还有血和灰,看起来倒是很快乐但一身泥泞的样子光看起来快乐有什么用啊!
神木坂雷尼当时差点报警了。立花泉也好神野夏也好小时候都被他拉扯过几天,不说有点养恩怎么也是曾经看得和掌中宝眼珠子似的,况且立花幸夫那个时候就很不靠谱,午睡都是他从泥巴里把俩小姑娘抓出来洗洗睡的。
当年小姑娘都长成这样了!
有没有天理了!
神木坂雷尼留着长发,本来一副矜贵美中年硬生生气得像个更年期的妈,给神野夏吓得后退好几步。
好说歹说才劝住没报警。
碓冰真澄和泉田莇一起帮她打易容下手,那个狗狗眼、那个欲说还休、那个欲语泪先流。
神野夏坐在舞台边扫视他们一圈:“可以问我哦,我不一定能回答就是了。”
她想了想补充:“我尽力回答,毕竟我很喜欢你们的。”
是真的喜欢。
茅崎至按了按太阳穴,他和整个剧团的人花了一年才把监督从春天那个状态里拉出来,结果今晚出去一趟立马打回原样,他都想给刚刚走的那俩警察来一拳。
偏心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这么强大的人对你掏心掏肺,不偏心她偏心谁?偏心刚刚那个神经病?
于是茅崎至问:“监督晚上吃了吗?没吃我们去吃夜宵?演一晚上挺饿的。”
神野夏情绪又一下子拔高了:“欸?好诶!吃什么?”
碓冰真澄从后台找出她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我是无条件站在监督这边的。”
少年人的眼睛一如既往闪闪发亮:“监督要去哪里冒险、哪里远行都没关系,我会一直在满开剧团。”
神野夏看了真澄一会儿,悠悠转开视线,感觉脑仁冷下来了。
长谷川和齐娜倒是不约而同一副牙酸的表情:不行,我吃不下纯爱这口饭。
立花泉搜索最近的餐厅:“嗯……泰式料理?不过神野我真的觉得你偷偷和未成年人谈恋爱没关系的,我不告诉森中。”
未成年人——满开剧团里一半是未成年人,这句话未免扫射。
“闭嘴吧你,不要凭空加长我的刑期。”神野夏跳下舞台,“再这样下去我得全球巡回踩缝纫机了。”
“诶——”立花泉失望地拉长调子,“六七岁的年龄差也没有很大吧?”
“嗯,不大,我十九岁考上大学,十二岁还没国中毕业,坐牢坐到我大学毕业应该就结束了。”
“这么说你还没大学毕业哦,这样下去能结业吗?你连自己专业课老师都不知道叫什么。”齐娜凑到神野身边和她聊天。
“能毕业哦,考试我还是做得到的。”神野叹了口气。
“可能做不到了哦。”长谷川也参与进来。
“什么?”神野夏忽然大感不妙。
长谷川摇摇手机:“森中让你去考个研。”
“???”
作者有话要说:求你们了,和我聊天QAQ,我写得快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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