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安室透没出来吃,他气得整个人都五彩缤纷,不过这份随机配比的咖喱倒确实不吃也罢,天马也在房间不肯出来,立花泉想了想,亲自给他投毒……亲自给他端了一份。
天马本来都做好监督像他父亲一样的长篇大论,没想到监督只是兴致勃勃地催他:“快尝尝看,好吃吗?”
他心情复杂毫无防备地尝了一口。
好难吃。
一成直到晚饭过去也没有回来,此刻已经离天黑很久了,诚然他是个不怎么需要人担心的大学生,但立花泉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直到忽然雷声大作,立花泉毫不犹豫,立刻去医药箱中取了两针封闭扎在腿上,安室透也意识到不对,来寻找立花泉商议,正好撞见她扎针。
立花泉会是更好的选择,这群孩子们更信任她。
于是安室透躲在走廊转角,没有出声。
性格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他没办法不介意。
立花泉换了身衣服,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反光的壁画玻璃,也没有出声。
一成会在哪?立花泉从安室透房间里搜出自己的手机,查询附近的景点,相较于一成还在怄气,她更觉得一成或许是被什么困住了。毕竟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会让他们这么担心。
很快她就找到——附近有一座因为每年都会举办烟火大会的小岛,在潮汐褪去时会显现出连接陆地的小道,但潮水涨起时小道就会变得难以寻觅,而夜晚正是涨潮的时间。
立花泉看了看天色,毫无迟疑,一头扎进黑暗里。
没了监督,四个半大小孩就没有了主心骨,椋怯怯地凑近安室透:“那个,zero先生……”
安室透深呼吸一下,然后朝他们笑:“别担心,我在。”
立花泉的方向感向来堪比GPS,确定大约方向后就绝不偏航,她把手机塞在防水袋里,轻装简行打算速战速决,一半蹚一般游地来到了小岛,在她登岛的过程中,暴雨如约而至。
岛上潮湿闷热,不少蛇鼠虫蝇,平时易发潮水所以人迹罕至,只有烟火大会时才会热闹一段时间。
连个灯都没有,立花泉心道不好。
顺着岛的边缘,立花泉找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淋湿了一身,躲在附近岩洞里的三好一成。
对方不自然地蜷缩着,大概在这里已经困了很久,立花泉察觉不对摸了摸他的额头——要命,发烧了。
在对方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她没法背着对方游过潮汐,但等在原地只能看他烧坏脑子,加上立花泉找来小岛的时间,此刻距离刚开始下雨已经过去了接近三小时。
手机在极端天气下没有信号,完全派不上用场,立花泉撕下衣服一圈下摆,湿水敷在一成额头。
她除了和红子一朗一起,向来单兵作战,很少顾及队友,更少救人。
总不能现在,连个孩子都救不了。
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她抱着三好一成,把他拖到相对高一点的地方,对方的呼吸已经灼热得惊人,口中不断重复一些含混的音节。
立花泉试图叫醒他,哪怕他意识清醒一点点,能够抓得住自己,她都可以尝试带他渡海,可是不行。
岩洞口有野生的紫苏薄荷,立花泉摘了几片叶子塞到一成嘴里,看着洞外天漏了一样的雨幕,心中默念时间。
半个小时,即使雨势不减小她也要回别墅一趟,再带齐药物绳索回来找一成。
一成被薄荷的辛辣味道呛了一下,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睁眼看见立花泉,宛如得救——但他的第一句话是喉咙嘶哑的:“监督,对不起。”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乱闹情绪,不应该毫无准备地乱走,我……
立花泉垂下眼睛看他:“我是你的监督,不是审判你的上帝,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等你七老八十见到上帝了再去忏悔。”
“我是你最可以依靠的,最无需自省的监督,我不需要你讨好——”她把敷在一成额头上的湿布翻了个面,“形成讨好型人格,家庭和校园经历必有一个出过问题,或者两者皆有。”
“以前孤立无援,但现在不会了。”立花泉看着三好一成的眼睛。
“一成,你可以依靠我。”
回答她的是三好一成猛然握紧的手。
吊桥效应也罢,心有不甘也好,在自己都快长大成人的时候才把儿时应得的支撑补全,那些寂静夜里的,成长的阵痛此刻在骨骼间故地重游,不声不响依然剧痛。
“我小时候是在外婆家长大的,一直念到国中毕业,父母才把我接回家。我能理解把我放在乡下更方便,也能理解他们需要在久违谋面的儿子面前树立威信。可他们,为什么一直要,一直要——”
三好一成被立花泉抱住,他的额头抵在立花泉肩膀,眼泪簌簌声音嘶哑:“他们为什么一直要否定我!”
“明明我是国中里的第一名,明明我是因为喜欢才去学美术,明明我可以靠自己和同学打好关系。”他哭得声音支离破碎,“为什么要肯定地说我考不起大学,为什么要去学校闹说我是被同学带坏,为什么要给我换新学校,还要求让班主任特殊照顾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否定我,为什么、凭什么:我明明已经够优秀了,我已经做尽我能做的事了,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
他紧抱立花泉,声嘶力竭地嚎啕,高烧让他声音嘶哑口齿不清,唯独这么多年的不甘和痛苦清晰得割人耳膜。
他胸腔中闷着的火焰无处可去,最后只能将自己燃烧殆尽,手脚痉挛也恨不得把自己抓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淋。
因为一直被人否定,一直都被迫理解别人,一直都只能接受被威压的现实,一直因为父母的原因没有朋友,所以才会变成讨好型人格,想要讨好所有人,这样才觉得稍微有安全感一些。
从快乐的乡下小孩到支离破碎的三好一成,只要一双失败的父母。
立花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却坚定:“要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你很珍贵?金银玉石够不够?舞台上的聚光灯怎么样?还是我来做灯神,实现你的愿望?”
“一成已经很厉害了,你考上了天美的美术系,推翻了父母的定论,幸也好,天马也好,甚至zero也好,他们都那么喜欢你。”立花泉拍了拍哭到抽噎的少年,“你是无价之宝,即使有些人有眼无珠,可是满开会一直爱你,满开无所不能的监督会为你实现所有愿望。”
一成伸出无力的手指,试图抓住立花泉的手,被立花泉反握在掌心。他又累又因为高烧而头疼,现在已经是精疲力尽,甚至没办法睁开眼睛看一眼立花泉。
立花泉看了看晕过去的一成,扫了一眼洞外瓢泼的雨幕,扎紧衣服下摆。
渡海,然后回来救一成。
这样的天气,除了她谁渡海都是自寻死路,怕是海上巡逻都已经停摆。
她顶着雨冲到海岸线边,刚打算往下跳,看见不远处一艘狂风暴雨中漂泊的救生艇。救生艇飘摇得厉害,控制不住航向,立花泉跳下浅水海域往救生艇游去——果然是安室透。
这种大而轻飘的东西最怕暴风,安室透找到她也立刻弃船,背着防水包跳入浅水海域中,游去岸边。
一个浪猛的打过来,安室透被沉重的背包带着劲,一脑袋撞上海边的暗礁,立花泉眼看不好,潜水抱住撞得昏昏沉沉的安室透,渡了一口氧气,用尽全力把他拉上海岸。
撞到头了,安室透的额角不停冒血,但立花泉才把他拽上岸边,安室透忽然睁开眼睛——可能是因为刚刚泡进了海水,此刻他的眼睛居然是猩红的。
他猛地拽了一下立花泉,力道之大把后者一下拽出淤青,他语气不善地说:“你——”
立花泉回身敲他一个暴栗:“你什么你!下雨天不知道躲雨吗!跟着我!”
安室透被她敲得气势全无,血混着雨水一起模糊视线,他被立花泉反扣住手掌一路往岩洞拖拽。
……可现在救他的这个,是立花泉,还是组织里只见过资料和三面的、大名如雷贯耳的
反舌鸟。
到了岩洞,立花泉立马开始翻防水背包,先是取出退烧药和水给一成灌下去,又找出消炎药,用手机打着光靠近安室透:“过来,我看看你额头上的伤。”
安室透无言,在黑暗里抿了抿唇,并没有动作,立花泉已经自己走到了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拨开他湿漉漉贴着额头的头发。
“还好,伤口不深,只是有点淤血。”她用毛巾擦了擦他的头发,又蘸了一点消炎药涂在伤口上,混着海水中的盐分,这滋味凉且古怪刺激,“你知不知道,伤口太深需要缝针的话,这一片头发是要剃掉的,到时候你就秃了!”
你就不是亿万少女的梦了!
安室透偏过头,不接她的话,走到三好一成身边检查他——情况还算可控,他从背包里找出冰贴,贴在三好一成额头。
没有回头,但话是说给身后听:“按降雨情况来看这里很快就会淹没,我们要转移去地势更高的地方。”
立花泉挪了挪腿,掩盖自己的一瘸一拐,尽量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然后走上前去打算和安室透一起搀扶三好一成。
结果安室透猛然回头:“你走路的声音不对,腿怎么了?”
立花泉定在原地,呀咬牙:“没怎么,我之前看景点介绍,这附近地势高的地方有座神社,虽然现在没有人,但基础设施应该是齐全的,我们去那里。”
安室透没听她的话,他大踏步向立花泉走去,把对方逼到角落,抓住不能乱窜的她,伸手摸了摸内外金属骨骼与皮肉衔接的地方——比高烧的三好一成还烫。
发炎了,金属碰上盐水,大面积炎症。
他怒不可遏:“你很有可能被截肢你心里不清楚吗!把外骨骼取下来!”
立花泉推开他:“取下来我和一成在这里等死吗!”
安室透拽着立花泉的衣领:“你不会死。”
因为我来了。
他仗着自己技巧恢复,外加立花泉的腿已经开始出毛病,强行按着她拆下外骨骼,装在背包里,说:“我先把一成背过去,然后来背你。”
安室透动作麻利,不需要立花泉帮忙也把三好一成捆在了自己背上,披上雨衣向洞外走去。
立花泉沉默地,在黑暗中看着自己无用的双腿。
有时候对于安室透、对于她的演员们,确实又艳羡又妒忌。
他们有健康的身体,未来无限可能的人生,那么好那么好。
安室透走到洞口,立花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他忽然后悔——他转回立花泉身边,抄着她的膝弯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的头按在胸口,小心翼翼地,不再让她的腿有一点暴露在雨水中的可能。
安室透心跳贴在她耳旁,快得不正常,而他本人还能语气冷静地说:“我们一起去。”
哪怕只有今夜,你是你,不是立花泉,也不是反舌鸟。
神社里果然没有人,安室透撬开门锁,把立花泉和三好一成放到榻榻米上,搬来火炉烧热水,又到处去找有没有被褥或衣物。
立花泉不声不响的,趁着他不在,脱下自己的衣服拧了拧水。
可能是怕虫蛀,神社里没有被褥衣物,立花泉将衣服摊在离火不远的地方,摸了摸三好一成身上——他一直在岩洞里,身上的衣服倒是已经干了。
安室透寻找无果,不得不折返,看见呆呆坐着的,全身上下脱得只剩内衣的立花泉。
他急忙从背包里抽出毛巾裹在她身上:“你怎么——”
“随便你怎么说,我不会穿上湿衣服的,贞节牌坊不可能比我的命更重要,”她扶着额头,天旋地转,沉沉地往下坠,“因为我……”
或许是因为终于等来救援,猛然放松;或许是因为大面积发炎已经过度;又或许是现在身体素质实在太差太差。
安室透托住坠倒的她,碰见她的额头滚烫。
因为我,撑不住了。
三年前的某个冬天,他从诸伏景光那里接收到一份资料,资料第一页是一张偷拍的照片,穿黑卫衣戴兜帽的女孩站在自助贩卖机前挑饮料。
兜帽上两条很长的兔子耳朵耷拉下来,刘海上别着一个X形的发夹,拿着棒棒糖的手指甲上涂了亮晶晶的指甲油,这些鲜活的细节显得她很年轻,像个最多刚成年的高中生。
那张照片拍得也好,虽然是偷拍,不过贩售机里缤纷的光打在她脸上,镜头聚焦,周遭是路过的车灯和蒙蒙的雾,显得这张照片更像是某些青春小说杂志的封面。
他当时诧异了一会,因为他知道相片代表的是摄影师眼中的景色,这是诸伏景光眼里的反舌鸟。
翻过第二页,年龄未知国籍未知,人际关系倒是有一大串名字,但全部出自黑衣组织。她身上几乎没有可以刺探出的情报,像是没有来处的,坠落在地球上的星辰。
翻过几页是诸伏景光对反舌鸟的评价,他很少见到向来温和的景光给一个人这么低的评价,在诸伏景光眼里她几乎是个喜怒无常的恶魔、手持刀枪的疯子,是必须要被正义消灭的罪恶。
但翻回第一页。
那张出自诸伏景光手中的照片。
Hiro,那张照片不是这么说的。
第一次见到反舌鸟,是因为琴酒的提携。他当时很期待这次机会,如无意外反舌鸟是他最好的垫脚石,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干掉反舌鸟,然后代替她的位置与琴酒达成合作,套取更多情报。
后来的剧情说荒唐确实荒唐,说恶俗倒也恶俗,反舌鸟吞枪自证,她对琴酒的心意看起来血淋淋的,又疯又赤忱。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没有看清楚反舌鸟的脸,却无端想起那张贩售机前的照片。
他很遗憾,琴酒居然没有扣下扳机。
第二次见面,在电车站,反舌鸟易容成瘦弱的男高中生,说着百无一用的垃圾话,抱住景光的吉他包睡得昏天黑地,好几次撞上他的肩膀。
反舌鸟被撞得睁开眼,看见是他,毫无芥蒂地继续睡。
景光说她喜怒无常,在没想到的地方她还真的有点无常,她仗着易容去逗个子才到她腰的小孩,装模作样地送出去一枚定情信物,每一句话都是他想不到的说辞。
樱花味的冰淇淋。
他从来没吃过樱花味的冰淇淋,平心而论他不喜欢这种拿在手里容易吃得满手都是的东西,但却记住了这个口味的冰淇淋味道不怎么样。
因为反舌鸟拉长调子说的哪一句:“好——难吃。”
相较于杀手,她真的更像一个会因为饮料口味纠结半天的女高中生,鲜活又生动,吵吵闹闹,但也会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等他们回来,期间不言不语地吃完两个不喜欢的樱花味甜筒。
他在反舌鸟已经“死去”后的日子里偶尔会想,如果诸伏景光知道后来的剧情急转直下,他会不会后悔。
后悔没杀掉反舌鸟,还是后悔没给她买她想吃的开心果和巧克力口味冰淇淋。
第三次见到反舌鸟,在诸伏景光的公寓。
在见到那张照片时隐隐约约的预感得以验证,他倒是不太紧张景光会怎么样,事实上他于这方面的道德感没有这么强,一场益处颇多的艳遇而已,无伤大雅。
只是在离开公寓后,在不打扰他们二人世界以后,他在街头的自助贩售机里买了一瓶水,弯腰时忽然想起。
他从来没有见过反舌鸟的正脸。
再一个冬天,反舌鸟挟持着景光失踪,奇异的是东京出现了无数个反舌鸟的影子,阻拦所有人寻找的脚步。
组织为那个冬天费神伤财,琴酒的暴怒几乎席卷了所有人,他比自己想象得冷静,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不觉得景光会处境危险。
他居然觉得反舌鸟安全,该死的第六感或是接受错误的信号,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不应该借由景光的眼睛看见那样的反舌鸟。
那样的反舌鸟,周遭黑漆漆的街巷,只有她一个人溢彩流光。
再后来景光回来了,可是反舌鸟没有。
飞鸟悬停坠落,他未曾亲眼所见,但那个衣冠冢确实是他陪着景光埋的,如果不是他拦着,景光看起来真的很想把自己埋进去,好像他灵魂的一部分已经深埋地下,随飞鸟一起死去。
原来是这样——那场艳遇里看起来是她陷得更深一些,可直到她死,她没有留给诸伏景光一点能被祭奠的东西。
连当初那个小孩她都曾送过玩笑一样的定情信物,可对诸伏景光,她居然没有留下一点东西。
飞鸟锋利的尾羽划过水面,波澜只存在三秒,冷漠绝情,动魄惊心。
最后景光埋进去的是什么呢——
棺椁合上,再也不会亮的天光。
此时此刻,悬停的飞鸟坠落在他怀里。
立花泉与反舌鸟在他脑海中几乎被割裂成两个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两人从来存在诸多相似的部分,一样的生动一样的跳脱,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注视着他,睫毛扇动几下,像耀武扬威的翅膀。
要是早一点记起来就好了。
要是从未遇见她就好了。
要是……她们不是一个人就好了。
至少无论如何,他不该和景光妄图触碰同一只飞鸟;他已经看过景光那么惨烈的教训;他明白飞鸟属于天空,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可问了问心,它说它情不自禁。
我从未觉得天黑到天亮那么长。
我从未觉得潮起到潮落那么长。
安室透一夜没有合眼,在衣服刚干的时候就摸索着给立花泉套上,现在确实不是顾着什么贞操的时候,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熬到天亮,一成的烧已经退了不少,反舌鸟却俞烧愈烈,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他赶着潮落狂奔,拉着已经可以行走的三好一成,背着立花泉。
来到别墅,几个小孩守了一夜,再多隔阂都被这一夜搅得七零八落,他们以后怎么都会记得这一夜的交情,于是安室透把一成交给他们,嘱咐他们带一成去最近的医院治疗,而立花泉——
幸警惕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们带着监督一起去?”
他苦笑了一下:“当时你们捡到我,监督没有选择送我去医院,而是在别墅里治疗我,我们出自同样的原因。”
安室透的枪伤不可以暴露,会引来警察,立花泉的双腿也不可以暴露在天光之下——她既然已经有了新生活的话。
她可以被审判,但不应该是因为救了人被审判,她的身份始终存疑,她如果能够成为盟友,就不要成为仇敌。
这么多借口,够说服自己了吗?
药是他给立花泉灌的,衣服是他给立花泉换的,他一遍遍地给立花泉擦酒精换冰贴,他其实在某一瞬间有一点点希望,希望立花泉不要睁眼。
那样他的正义和他的心就不会冲突。
但立花泉还是在下午的时候醒了过来。
所有小孩都还在医院,打吊针或者陪着打吊针。他表面毫无异动地给立花泉做营养餐,立花泉挣扎着洗了个澡,差点把自己呛死,还是他在熬粥的间隙把这只落汤鸡捞出来。
立花泉吃不下去东西,打了支葡萄糖后昏昏沉沉地被他捞在怀里吹头发,吹了一会儿又闹着要吃冰淇淋,安室透顿了顿,没有同意。
但是给她切了一盘蜜瓜。
立花泉,或者是反舌鸟是那种自己生病不舒服就会去折腾别人的性格,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好在安室透好说话得出乎意料,最后她把自己折腾累了,提出要去家庭影院所在的房间看电影。
安室透找了条空调毯,把她裹成一团抱了过去。
碟片盒里全是经典悲剧,诸如《乱世佳人》《魂断蓝桥》《布拉格之恋》《霍乱时期的爱情》,倒很应景。
立花泉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挑拣拣,最终挑出来一张《罗马假日》。
这部电影倒也确实算得上轻松喜剧,酒神的橡木桶里仅存在24小时的南柯梦,最后结局是灰姑娘变回公主,有情人未成眷属。
正是因为遗憾,所以经典。
正是因为经典,所以影片还未开始,他就已经知道结局。
立花泉边看边睡,安妮公主出逃时她差点从沙发上滚下去,安妮公主剪头发的时候彻底睡着,躺在沙发上枕着抱枕,呼吸灼热而匀称。
安室透帮她把垫在身下的空调毯抽出来裹上,然后垂着眼睛注视她。幕布上画面不停闪动,真言之口前公主与骗子相拥,音响放出低低的对话声,仿佛身临其境,这里不是小樽,是罗马。
他有一瞬间觉得她很适合反舌鸟这个名字,能模仿最美妙的歌喉,拥有灰黑的羽毛和尖锐的喙,面对强敌不死不休。
挥舞翅膀,随时可以飞翔,从没有什么可以留住她。
当你爱上的人是她,十吨的爱也不过轻飘飘的。
电影播放到尾声,公主坐上轿车,六缸的摩托车再也追不上,乔·布莱德目送爱人离开,故事就这样落幕。
而他忽然翻上沙发,把立花泉抱在怀里,把她夹在自己和沙发靠背那一块狭小的区域间,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身体,假装这样他们就能哪里也不去。
可落在额头的吻轻之又轻,他看着立花泉熟睡的脸,在寂静无声的夜里说无人回答的话。
“我余生不会再去罗马。”
因为我已经去过罗马,并且被罗马驱逐了。
睡吧,安妮公主,这一次从酒神的橡木桶中醒来不是在广场的长椅上;不是在陌生的住所里;更不是小樽近海的沙滩;没有黑眼睛的陌生人等他醒来,在朦胧的月光下似要展开翅膀。
第二天未成年们围成一个圈,轮番认错。
皇天马一马当先,他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像诸位鞠躬,大声说对不起,阐明自己的焦虑——一半来自惊吓,一半来自舞台恐惧症,他很怕最后无法登台的其实是自己。
舞台恐惧症的原因是小时候学校演出的意外,他因为童星的工作连轴转,在学校里表演时被聚光灯打在头顶,忽然头脑一片空白。
大幕落下——这种幕布只有在演员发生无可挽回的错误时才会落下,他被恐惧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这种恐惧跟随了他十余年。
如今完完整整地说出来,反而舒了一口气。
第二个道歉的是一成,他脸上还有高烧未退的红晕,讨好型人格的由来逐渐展开,这幅老好人的皮肉下全是深可见骨的创口,椋差点为他掉眼泪。
幸也道歉,他知道自己性格有些暴躁,他看起来像个女孩,性格确实全满开剧团除了监督最硬的一个。
再次是已经能努力说话不磕巴的椋,最后是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大家都道歉了那自己也道歉吧的三角。
立花泉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没有插嘴,天马在道完歉后气压很低:“监督会不会觉得我们都很幼稚啊。”
“不会,”立花泉拍了拍俊秀少年人的肩膀,“幼稚的不是穿幼稚的衣服、看漫画或者打游戏,而是没有担当、轻易承诺、逃避责任、知错不改。”
她拿自己做反面教材安慰皇天马:“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气得我的监护人蹬腿吃救心丸,你们不比我当年好多了。”
安室透听着他们说话,心念一动。
七天后,烟火大会如约而至。
在安室透记忆恢复之后他们的禁令反而形同虚设,反舌鸟准备了一大堆改良浴衣打算去凑热闹,真到了那天下午,赶在涨潮前登岛的时候她又嫌热不愿意穿。
最后只披了一件红色的羽织当外套,活像一件cosplay道具。
但她和幸一起,很乐意打扮其他人。事实上这栋别墅里所有人都是衣服架子,天马这种从小火到大的童星不必说,其他人也并没有在颜值上掉档次,安室透更有一张和贝尔摩德共同号称酒厂姐妹花的俊脸。
所以除她以外其他人穿得都很正经,安室透穿的是一套灰白的浴衣,立花泉还往他脑袋上别了一张狐狸面具。
一行人再热热闹闹地来到小岛,因为境遇不同心情完全不同。立花泉热得吐舌头,躲在树荫里抱着冰水瓶死活不走,安室透站在台阶上,身后是鼎沸人声和朱红鸟居。
立花泉忽然喊他的名字,他回头,看见立花泉按下相机快门。
那一刻无法遏制地想起故事的开头,那张最初的相片,他忽然强烈的想要看看立花泉相机里的自己,会不会像景光相机里的她。
相机是摄像师的眼睛,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下一秒,他忽然意识到——
立花泉喊他的名字,不是喊zero,是喊安室透。
留在相机里的是zero,拍摄照片的是立花泉,但此刻隔着强烈日光对视的,
是反舌鸟和安室透。
她低下头装作调试相机参数,语气冷静:“我会让天马他们晚一点回去。”
“……好。”
他带上狐狸面具,一步一步自台阶往下,与她擦肩,又与她擦肩而过。
她当时将她从海里捡出来,如今又,
把他归还给人海。
作者有话要说:zero同学,你的罗马假日结束了。
1.三好一成的背景是我编的,和原著不一样
2.这其实是开车失败的产物,我觉得大家可以感受到……真的是一边写一边刹车,毕竟就这一个号,可恶啊。
3.我其实没那么喜欢罗马假日,但作为一部经典影片,它象征的意义已经比作为电影的意义要大了。
4.反舌鸟的照片署名法,那张照片会被发回亚特兰蒂斯归档,署名:安室透,人外,浴衣,公共. a//vi
5.这里反舌鸟和安室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鲁米有一句诗我很喜欢:“我不期待忠诚
残忍是美人的天性、习惯和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