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春和薛嬷嬷听见姜浓的话后,皆露出一脸惊诧的表情,还不等俩人多问,姜浓便又转身回了房间。
茗春和薛嬷嬷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她们只能无奈地退下去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姜浓拿着那一封和离书来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对鹤灵渊道:“醒了又何必装睡,起来吧,我们谈谈。”
外面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落声传至屋内,平添几分寂寥冷意。
鹤灵渊从容地睁开眼眸,他抬手捏了捏鼻梁,随后问姜浓:“现在什么时辰了?”
“元昭十六年的盛夏。”
听到她的回答,鹤灵渊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偏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姜浓。
此时天色尚早,由于下雨,房间里稍显昏暗,书桌旁独留的那盏灯距离又太远,淡黄的光晕照不到这边来,使得姜浓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那句答非所问却又很合适的话让鹤灵渊瞬间就明了。
回到八年前的不只有自己,同样还有姜浓,并且她还早于他。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上天似乎对他开了一个玩笑。
姜浓忽视了他的沉默,将和离书放在鹤灵渊的手边,“鹤灵渊,既然你也回来了,那就在和离书上写下你的名字吧。”
她从未想过遮掩,或假装没有认出鹤灵渊。
毕竟姜浓只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不管是少年鹤灵渊还是前世的青年鹤灵渊,都不可能再次阻止她。
不过姜浓现在却还是有些忐忑,倒不是担心鹤灵渊不答应,而是在她心底还残留着对前世最后那几年的阴影罢了。
如今躺在床上的是那个和她决裂的鹤灵渊......
同时也是那个遭受过一切苦难的鹤灵渊......
更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阴狠乱臣鹤灵渊。
背过身去不再直面他,姜浓把目光放在了那盏灯烛上,“等你腿伤好后,我们再去官署盖章,那时候你我便再无任何关系。”
她的语气冷漠至极,挺直的瘦弱脊背显露出全然的决绝。
鹤灵渊一语未发,他捡起那张和离书,拿到眼前仔细审视了一遍,才道:“你的字,还是这般难以入目。”
毫不客气的批判之语令他微微叹了口气。
他习惯了。
以至于现在明明都回到了他和姜浓才成婚的时候,却还是没办法改变这副带着尖刺的相处之态。
纵使两人前世最后已经断绝情意,可姜浓还是被这句话给伤到。
这段时间,年少的鹤灵渊让她偶尔会产生一些恍惚,分不清前世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
可如今她彻底明白。
鹤灵渊和她终究是再也回不到年少了。
她抿了抿唇,竭力去克制那些因为眼眶酸涩难忍而快要漫出来的眼泪。
“拜鹤大人所赐。”姜浓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鹤灵渊蓦然轻笑了一下,他撑着身体半坐起来靠在床头,手指摩挲和离书的力道也跟着加重了些,“是啊,小时候你不爱读书习字,每每你的老师给你留了课业,都要缠着我帮你写。”
他将和离书铺在腿上,指尖想将揉皱的地方抚平,可那些折痕如此明显又恍如一道道深壑,根本不可能再恢复到最开始的平整了。
“姜浓,前世......是我对不住你。”他嗓音干涩,说出前世两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可我从未后悔与你成婚,也从未后悔走向那一条路,怪只怪我太过蠢钝自负,连累着你跟我受苦受难了......其实,那几年我常常在想,或许从我着手去查瘾药案后坠马断腿时就该同你和离的。”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到了姜浓耳中。
这时候,姜浓才有了实质感。
前世的鹤灵渊和所经受的一切都全部再次涌现到她的脑海中,被撑满的大脑发出轻微的痛感,提醒姜浓她现在确实还活着。
鹤灵渊的手指缓慢蜷缩握紧成拳,他又沉声道:“姜浓,是我愧对你......你放心,今生不管我再做何事,都不会让你再遭受分毫伤害。”
姜浓闻言,冷冷地笑出声,“鹤灵渊,别自我感动了,你前世的所作所为是该被千刀万剐!还有,被你害死的不仅只有我,只希望今生你别再让他们跟着遭殃了。”
话音落,她迈步去书桌上拿笔。
鹤灵渊薄唇微动,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对姜浓说。
可又觉得算了,前尘过往对于姜浓来说或许提及次数越多对她越不好。
倒不如全然放下,反正两人现在都重活一世了。
即便姜浓不主动提起,他也会亲手写下和离书予她。
遥想前世时,他亦有过很多次的冲动。
想要向姜浓道歉,想要跟她解释,想要告知她自己隐瞒了事情。
但彼时的他们都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故而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又无力的。
往事不可追,鹤灵渊自以为是的筹谋和疏远都是错的,但他已经没了回头的余地。
今生,他也不想再重蹈覆辙。
所有的算计和阴谋,就让他一个人去受着。
入局之人,唯他而已。
鹤灵渊接下姜浓递过来的笔,就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光源一笔一划在和离书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拿到和离书的姜浓并没有感到太多喜悦,只是心头包袱放下后,到底还是轻松了一些。
鹤灵渊靠坐在床上,看着她仔细妥帖地将和离书收好,又开始着手去忙碌着搬离贺家,他不禁出言问道:“姜浓,若一直都是少年鹤灵渊活着,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亲手写下名字呢?”
姜浓整理东西的手一顿,心中暗道鹤灵渊太过敏锐。
那位历经磨难又涅槃重生的鹤灵渊鹤大人与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鹤灵渊完全判若两人。
他醒来发现自己再度回到年少,除了昨天提剑追卫呈言时有些狼狈又失态,今日就已经毫无负担地接受了这件事情。
并且看他那副样子,似乎还接受良好,反观姜浓,不仅迷糊了一两天,还经常做噩梦,睡都睡不踏实。
在如此短的时间便恢复了理智,姜浓自愧不如。
鹤灵渊看她不说话,也只是哂笑了一下,他去捉住垂挂在床边的藕粉色床帐,指尖将那轻柔的薄纱捻来捻去,勾的一大片帐子都抖动不停,那些浅淡又香甜的味道便随之游走在床榻之间。
“其实,只要一个办法,你就能挣脱掉他的痴缠。”鹤灵渊慢悠悠道。
姜浓自然是知道是什么办法。
可她绝不会用这个办法,哪怕是前世两人彼此间就有此龃龉。
即便她不再爱着鹤灵渊,也不会拿另一个男人做筏子。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何必将旁的无辜之人扯进来。
“我不是你,只要你我之间一日是夫妻,便不会拿旁人的名字来介入。”姜浓把首饰都放进妆奁里收好,她神色淡然,并不苟同鹤灵渊。
鹤灵渊听见这话后,再次笑了笑,他仰起脸,满目疮痍和凄凉,“是啊,这种卑鄙手段也只有我做得出来。”
可是,他心底却还是隐隐有委屈浮出。
鹤灵渊暗自嗤笑自己回到了年少,心性也随之有了改变。
吃醋辩解这种行为,他都已经好久没有表现出来了。
现在却有些控住不住,想要脱口把前世姜浓误会的地方都一一告知她。
然后呢?
鹤灵渊在心底暗问自己,两人已经和离,姜浓就算是知晓前世那些被掩埋又深藏的真相又有什么转折呢?
重来一世,他是要报仇的。
前世未能圆满的谋划和那些野心,他都要重新拾起。
这一次,孤身一人也让他再没有丝毫的后顾之忧。
放姜浓离开,这是最能保护住她的法子。
鹤灵渊无声地吸了口气,又缓慢吐出,心底的躁动和难耐就都尽数被压了回去。
他又变得漠然,冷冽之色从眼角眉梢透出,再不见丁点犹豫和哀伤。
反正说与不说都对现下的定局没了影响,鹤灵渊这性子便也就当真将那些解释的话都吞咽了回去。
“姜浓,往后你作何打算呢?”
过了很久,鹤灵渊又问出这么一句,房间外的雨早就停了,有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将一室暗沉和阴霾都驱散。
姜浓动作未停,随口道:“回漠北。”
她也有些惊讶,自己居然能如此心平气和与鹤灵渊说话。
可能还是因为死过一次吧。
死亡的后遗症是巨大且顽固的,白日的姜浓看似平静,实则每到夜深人静时,心底的后怕和恐慌就如同能淹没万物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难以喘息又痛苦万分。
鹤灵渊点了点头,“漠北确实是一个能远离纷争的地方,只是要提防陛下那边产生召你父亲回京城的打算。”
“前世陛下都没有想过召回我父亲,今生即使有变化,我父亲也能应对。”
姜浓都想好了,不管京城发生什么事情,她都要拦着父亲母亲和兄长弟弟们别掺和,京城这边的漩涡太深,一但踏入就会万劫不复。
东西很多,茗春和薛嬷嬷下去收拾了大半天,都还没有全部收拾完,却把静梧院那边给惊动了。
林曼芝带着贺宁朝赶了过来,一进门就无处下脚,院子里面堆着各种箱笼摆件,完全是打包好的样子,只等薛印领人进来搬出去了。
“三娘啊,你这是要做什么?平白无故地怎么收拾起东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