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明明被她关紧了,但姜浓在这一刻却感觉到有凉风从她的眼睛前拂过,顺着往下涌进了心口。
滋生出来的寒意又被某人炽热的目光所融化,水雾蒸腾,尽数倒灌在了她的眼眶中。
姜浓怔愣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回神。
眼角却逐渐被水汽染出薄红,她抬手挡在眸子上,睫羽扫着掌心,有些痒。
她立在窗边,纤瘦的身姿被悄然入室的朦胧月华勾勒出浅浅的虚影。
微黄的烛光撒落在内室小小的一角,不甚明亮,却横生暖意。
像一场没有涟漪的梦境,倘若有人动了,就会惊起阵阵波澜。
姜浓吞咽了几下,心中蓦地生出两分胆怯。
她竟然想退缩,不管是退出房间也好,缩回自己的壳子里面也罢,都好过站在这里与鹤灵渊四目相对。
“小姜浓,过来……让我抱一抱你。”
鹤灵渊出声唤她,用干涩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他试着抬起手臂,平摊开的手心朝姜浓的方向伸展,“吓傻了?乖,快些过来。”
明明声音都哑得不成样子了,语气却还一再放缓,眉目舒展后,浅淡的笑容从唇边蔓延开,是从前惯有的哄慰之态。
姜浓听到他的话后,才慢吞吞地往床边走去。
她的手指死死揪着自己的袖口,力气很大,细软的布料上全是起伏不匀的褶皱。
沉默地站定在床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都忘记了,因为脑子里面还有些空白……
鹤灵渊抬眸看去,视线凝在她的脸上,如有实质般从眉眼描摹到了下颌,“瘦了,几日不见,就瘦了这么多……心疼死我了。”
他面上带笑,话语里却藏不在担忧和疼惜。
“还说我呢,要不要拿镜子给你照一照?我再瘦,都比不上你。”姜浓冷声冷气地回了他一句。
鹤灵渊收回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又再次把胳膊往姜浓那边伸,“我瘦不要紧,你不能瘦……过来一点。”
他的手指微微弯曲,合拢的掌心似乎想覆在姜浓的肚子上。
姜浓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靠近了半步,这下彻底站在了鹤灵渊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的手也如愿以偿地碰到了那隆起的小腹,“它乖吗?”鹤灵渊问她。
姜浓点头,跟着垂下脑袋去看他摸自己的肚子。
看看肚子,又看看鹤灵渊。
他的眼神柔和到不见丝毫锋芒,素来阴沉的眉目也软化下来,神情里的兴致勃勃和好奇之色太过明显。
“它不闹腾吧?你的身体可有什么不适?……算了,我话太多了,你还是去楼上休息吧!”
鹤灵渊轻轻地抚摸了两把后,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手,他仰着脸望向姜浓,“对不住,这几天辛苦小姜浓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小心翼翼中带着些歉疚,分明舍不得她走,却又装作大度的模样。
姜浓低头看着他,突然就翘着嘴角笑了下,“想摸就继续摸吧,别给我装模作样。”
鹤灵渊也笑,然后就伸出修长的手指拢在她的腹部摩挲,隔着厚厚衣物,其实什么都摸不到,但他就是不愿意放下手。
“……圆滚滚的,它好像一颗蛋。”
姜浓被这话逗得笑出了声,笑靥如花,眼中泪水却跟着扑簌而下。
这几天下来,她本来都积攒了好多想骂鹤灵渊的话,就等着他醒过来后,把他骂的狗血淋头。
可现在那满腔痛斥,却一句都憋不出来了。
她的嘴唇不断颤抖着,啜泣声断断续续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小猫在呜咽。
鹤灵渊见状,长眉一拧,手肘撑着床榻就要坐起来。
姜浓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哭着骂他:“你动什么动?伤口崩开了,疼死你!躺下去,再乱动的话,我就出去了。”
“行行行,我不动了。”鹤灵渊顺势倒回床上,手却拉着姜浓的胳膊不放,“你脱了鞋上床来,我抱着哄你。”
又是这种无奈但又顺从的语气。
姜浓抹了一把眼泪,“谁要你哄了?管好你自己吧,伤这么重,还有精力折腾。”
鹤灵渊被她骂了,也不生气,依旧在笑,他还把手环到了她的腰侧,“上来。”
掌心轻轻用力,压着姜浓往床上扑,他又怕碰到她的肚子,所以特意往里面挪了挪。
姜浓真是拿他没办法,自己脱了鞋子屈膝跪在床沿边把外袍也脱掉后,才不情不愿地侧身躺了下去。
鹤灵渊展开手臂将她揽进怀中,凸起的小腹抵在他的腰间,使得他也好想翻身面对着姜浓,但姜浓不允许他乱动。
“就这样抱,你别侧躺!”姜浓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横着搭在了他的腰腹上。
鹤灵渊笑着应了,“好,那你靠近些,把脑袋放在我的胳膊上。”
“别得寸进尺啊!”姜浓推了一把他蠢蠢欲动的手臂,最后还是按他说的那样换了个姿势。
鹤灵渊偏头,下巴正好抵在了她的发顶。
完完全全将人抱住后,他不禁喟叹了一声,“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你了……”
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姜浓鼻尖一酸,又再次落下泪来。
“鹤灵渊,我真的……真的以为你要死了……你要是想死……能不能,能不能别死在我面前啊?”
她把脸挨着鹤灵渊的颈窝,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声哽咽,还有过于滚烫的气息喷洒在鹤灵渊的皮肤上,让他的手指蜷缩着收紧。
“好啊,下次死之前,我一定跑得远远的,绝不叫你瞧见。”鹤灵渊侧头亲了亲她的鬓发,笑声中难掩愉悦。
姜浓听罢,狠狠推了他一把,“住嘴!”
“嘶,心口好疼。”鹤灵渊皱着眉,抿唇叫了一声。
“啊?我,我没碰你的伤口啊!”姜浓慌忙收回手,起身就要去找苏先生过来。
鹤灵渊却按着她的身子没让她动,“好了……我故意的,想让你心疼我一下。”
姜浓气的对他翻了个白眼,抬手又想捶他一拳,想想还是作罢。
她将额头贴在他的胸膛处,幸好是睡在了右边,不会压到左边的伤口,要不然她哪里会随他心意。
鹤灵渊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抚的动作自然又熟练,因为这是从前两人经常有过的姿势。
姜浓收回右手,转而圈在了他的脖颈上,几乎整个人都埋进了他的怀抱中。
“我昏迷了几天?”鹤灵渊问。
“到今天是第五天。”姜浓的脑袋被被子裹住了,说话都瓮声瓮气的。
鹤灵渊闻言,哦了一声,“我还以为自己躺了很久呢,是苏先生救的我吗?”
他还记得中箭那一日,苏从之正好在玲珑楼给姜浓看诊,于是又问姜浓:“你那天说肚子不舒服,到底怎么回事?”
姜浓:“没什么事。”
“真的?”
听着他不太相信的问句,姜浓没好气地伸出手指捂住了他的嘴,“真的,你不睡觉就别吵我了,因为我困了。”
她不想再跟他聊天,眼皮重的都睁不开。
刚才哭过一场,现在没心思再继续说话。
“好,那你睡吧。”鹤灵渊亲了亲她的指尖,左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细密的吻顺着手指到掌心,最后落在了细腻的腕子上。
姜浓挣了挣,没能抽回手,也就任由他亲了。
鹤灵渊却贪得无厌,亲了手后,偏头想要再换个地方。
他的左手钻进被子中,径直贴在了她的后颈上,指腹有些凉,冰的姜浓缩了缩脖子。
“鹤灵渊!”姜浓抬起头,困意一再被搅碎,弄得人很不好受。
“对不住啊小姜浓。”鹤灵渊低声道歉,动作却没停下。
他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两根手指头一圈,就知晓她瘦了多少,重复地说着:“这几天让你担心了。”
姜浓嘁了一声,嘴硬道:“我没有担心,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面前罢了。”
“好,你没有担心,刚才哭得那般伤心的也不是你。”
“那是谁?”姜浓睡意一散,对着鹤灵渊怒目而视。
她嘴硬就算了,怎么鹤灵渊还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呢?
“那是我的妻子,她爱哭得很,又娇气……但其实很会照顾人,还体贴,时时刻刻都想着我平安,所以啊,我怎么能死呢?”
“我死了的话,谁来照顾她?谁又来给她报前世的仇?还有她那么好,我才舍不得她嫁给别人为妻。”
姜浓听到这话后,难得的缄默了几息,她反手抓住了鹤灵渊的手指,随后与他十指交缠着,“鹤灵渊,你这个烂人。”
“嗯,我是烂人,但幸好还有一个好人爱我。”
“我不爱你。”
“那我妻子爱我。”
“谁是你妻子?”
姜浓想甩开他的手指,却反被他给握住了。
鹤灵渊捏着她细瘦的指骨揉了揉,又展开手掌把她整只手都包进了掌心中。
他说:“我的妻子叫姜浓,在家中排行第三,出生在漠北,爱吃甜食更爱掉眼泪,不爱与人交际,讨厌旁人指摘她的举止,今年十八岁,是个顶顶好的小姑娘。”
他又说:“我的妻子前世亡故在二十六岁,死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杀死她的人是卫敛,我没能帮她报仇,那是我最后悔的事情。”
他还说:“所以今生,我会亲手杀了卫敛……这样才能保护我的小妻子。”
鹤灵渊的声音哽了哽,他紧紧地握住姜浓的手,转而牵着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唇上,“……小浓娘,我的妻子是你。”
冷白的月光刺透薄薄的窗纸,渲染着铺散在房间中,好似一层白蒙蒙的柔纱,引得烛光都自惭形秽,不敢与之正面相撞。
姜浓吸了吸鼻子,有点想哭,但她还是克制住了。
“前世我死后,你又是怎么死的?”她问。
“放火烧了卫府,拉着卫呈言和我一起死在了大火中。”
鹤灵渊的声音很平静,他的手往下摸索,又再一次贴在了姜浓的腹部。
“今生……你有把握吗?”姜浓又问他。
“十之八九吧,你信我。”
“我除了信你,还能怎么办?鹤灵渊,你这个烂人赖上我了,如今我们的性命都攥在你的手上,要是你没办法翻盘,死的可不仅仅只有我。”
“姜浓,即便是我再死一次,都不会让你和你的家人遭受丁点危险。”
鹤灵渊摸了摸她的肚子,语气笃定。
“好,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杀卫敛?”
“快了,他很快就能看见自己的计划全盘皆输的场景,到那时,就是他的死期。”
“杀了卫敛之后呢?”
“再回朝堂上,我想得到那个位置。”
姜浓目光一冷,有些不可置信,“你确信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了?”
鹤灵渊微微摇头,“并不确定,但我得往上走!小姜浓,我得处于高位,才能获得最大的自由和反抗之力,才能完全地保护好你。”
“可是……这样一来,朝中势必会掀起腥风血雨,到那时,若再有变故,怎么办?”
“我会尽力让风波小些,很多时候,并非要动用兵戟刀剑杀人,也不一定要靠自己的手去杀人。”
鹤灵渊的声音冷了几分,“卫敛、崔家祁王和太子,这三方势必会打起来,就算他们不敌对,可那些阴私把柄与暗中谋划被揭穿后,水面就再难平静。”
“五年前的那桩旧案,涉及前朝余孽,此事一旦翻供,崔家逃不过皇帝的制裁,而崔家为了祁王,不可能没有后手,我早早就送了密信给崔相,叫他得知了卫敛的狼子野心。”
“卫敛有崔家的软肋,崔家亦手握卫敛的短处,一旦旧案复查,崔家很难不觉得是卫敛从中作梗……不管是他们互相厮杀,还是隐忍不发,有太子这颗棋在,事情的发展轨迹就不会偏差太多。”
“太子太想把所有人弄死了,小姜浓你不知道吧?前世皇帝重病,就是太子暗地里下的手,最近他又受了几次偏待,心中不可能不憋闷,只要我再查出先皇后去世的真相,就不怕他不入局。”
鹤灵渊自顾自地说了好一会自己的谋划,觉得自己这脑子真是比前世好用点,果然卫敛的手段就是高啊……
等到他停下来时,才发现躺在自己身侧的姜浓早已经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他噤了声,偏头看向她。
又轻声附在她耳边说:“还有我们的婚礼……等到封后大典,那将是比年少之际我迎娶你时更为盛大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