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灵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随后便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唇边溢出。
而他接箭的那只手也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箭矢砸在厚厚积雪上,只溅起零星的雪沫子,连声响都很轻微。
周遭的一切仿佛陷入了凝滞中,暗卫飞身而上揪出刺客的动静、姜韫张大嘴巴嘶吼的声音……全都消失在了鹤灵渊的听觉里。
纷飞飘絮的白雪也化作一层层模糊不清的幻影,让他眼前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原来前世姜浓给他挡箭时,是这么痛啊。
意识消散前,他还能回忆起前世姜浓在宫宴上倾身为他挡箭的场景来。
其实她肯定在心中怀疑过吧,觉得这种手段是他能使出来的。
可那件事情确实与他无关。
太子心中怨恨他已久,想杀他的心思瞒都瞒不住,鹤灵渊又何必多此一举,置自己于死地呢?
说到底,相较于祁王,彼时的太子更加忌惮鹤灵渊。
他生父母不详,被贺家赶出去后,京城中流传了好一阵的野种之名,无家族仰仗,又失了帝王心……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再起复重生呢?
可仅仅几年时光,鹤灵渊又再一次屹立在了朝堂之上。
纵使其人心性坚韧能力出众,但他到底师出无名,由此可见暗地里的手段远胜于常人。
甚至连崔家都在不知不觉中拥趸着他,这如何不让人心惊?
太子不是蠢物,他谋划良久,可惜计划频频夭折于腹中,傻子都能察觉到不对劲。
在他把自己的弟弟祁王给弄残之后,转身便同已经位极人臣的鹤灵渊对上了。
或许是出于储君的敏锐嗅觉,他在鹤灵渊身上闻到了属于同类的气息。
那是一种野心,一种想登临尊位的大逆不道之心。
太子并不好奇鹤灵渊为什么会有此心,他只是想着要把所有拦路石都铲除。
鹤灵渊比祁王更有威胁力,不只是因为他更聪明,而是太子明白在他身后也许还藏着更庞大的势力。
这股势力才是让鹤灵渊拥有野心的根源。
恨意涌生,伴随而来的则是嫉妒。
嫉妒一个野种能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
更嫉妒他能得到朝中文臣武将的支持……
而自己身为太子却要处处小心谨慎,即便将那几位重臣尊为师长,他们却还是翩然倒戈了。
怨恨如梦魇,拖着太子下了地狱,不得往生。
杀鹤灵渊是必然的,只是那一箭却落在了姜浓身上。
……
鹤灵渊缓慢地阖上沉重的眼睑。
前世,太子所渴望得到的东西,却是自己所避之不及的。
如今,他想要去争一次,倒死得更快了。
颀长挺拔的身躯颓然地倒在了大雪之中,那支贯穿了他的长箭随之折断,碎裂的声响惊得姜韫倏然回神。
鹤灵渊的后背不断有鲜血流出,像是潮汐上涨时,水波激荡着晕开,然后吞噬那些干净又纯白的积雪。
赤色滴进了一汪水洼中,丝丝缕缕的红便侵染了万物。
又像是被碾碎的烈山茶,鲜艳的汁水迸出,糜烂成泥的花瓣昭示着生命的终结。
“鹤灵渊——”姜韫再次失声吼道。
愣愣站在后面的连昀也猛地惊醒,他被吓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慌忙跑过去想要去扶起鹤灵渊。
团团洇出的鲜血却让他根本无从下手……
雪又大了起来,洋洋洒洒落在人的衣物上,很快就能濡湿出一大片深色的水痕。
玲珑楼的后院乱做一团,来往小厮皆面色焦急。
姜韫呆呆地坐在椅子里,垂眸而下,视线中的双手沾满了殷红的血。
他想不通……为什么鹤灵渊会给他挡箭,明明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到快要互殴起来了。
结果在面临危险时,鹤灵渊竟然毫不犹豫地救了他的命。
明明自己躲开就好了啊!
为什么还要又接箭,又帮他挡箭?
姜韫咬着后槽牙,恨不得现在冲进内室去质问鹤灵渊:“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救我?谁稀罕你救了?!”
他宁愿自己受伤或死掉,都不想亏欠鹤灵渊这么大一份人情。
妈的,还都还不完!
姜韫也知道,这场刺杀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上午在崔家听到了不可告人的秘辛,但仅凭姜仲凛的名字,他又能翻出什么水花?
崔家真是疯了吧?
姜韫都没有出入官场,难不成他还能拿着这个名字去陛下面前状告崔相父子吗?
这哪里值得他们派人来杀他啊?
姜韫真的快被气死了,不仅是气恼鹤灵渊,更气崔家……
盛着血水的盆子源源不断地被小厮端出来,管事焦急地在房间门口来回踱步,他心叹这下可糟了,若鹤灵渊真死在玲珑楼,他还能看到明日的太阳吗?
大夫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可连箭都不敢拔。
他们都一脸难色地摇摇头,“不行啊,这个位置靠近心脏,但凡手一抖,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管事压抑着嗓音哀求道:“你们想想法子,小心仔细些,定能将箭拔出来吧?”
“这可不是光小心就行的!长箭贯穿了他的胸膛,还正卡在心下的位置,我们真的不敢赌,你要不另请高明吧。”大夫们都提着药箱告辞。
连昀始终保持着神游天外的表情,他仿佛完全没有从鹤灵渊中箭到命悬一线的这件事情中反应过来。
直到看见大夫们都在往外撤的时候,他才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慌慌张张往地往姜韫那边跑去,说话时,声音抖得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了,“姜,姜小……公子,刚才,刚才……傍晚的时候,有位医师上门来给姜小姐看诊,他人呢?”
姜韫偏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连昀,“在楼上,怎么了?”
因为顾虑着鹤灵渊的伤势,所以他们将他安置在了一楼的客房中,姜浓住在二楼,这样也不会打扰到她休息。
“他,他医术很好的!”
连昀说着,拔腿就往楼上跑去。
此时的苏从之正好写完第二张药方,他伸手拿起来递给了站在一侧的茗春,“两副药,早晚服用,效果不同,但都是对她有用的。”
茗春不敢怠慢,双手接下药单后,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床帐后沉睡的姜浓。
她放轻声音问苏从之:“大夫,我家……夫人,她身体没有大碍吧?”
刚才苏从之坐在帐子外面,光是给姜浓诊脉就花了好一会,看得茗春是愈发恐慌,她就怕姜浓有个什么好歹。
幸而大夫最后只是淡淡说姜浓可能最近吃得太多了,所以胎儿发育有些迅速。
母体得不到滋养,吃进去的东西都被胎儿尽数掠夺。
长此以往,姜浓的身体会经受不住分娩这遭,也幸好现在就发觉了,苏从之虽然算不上妇科圣手,但对于这种情况还是能稍微出手干预一下。
“两副药先喝一个月,我下个月再来看一眼,还有平日要少食多餐,切勿让夫人吃太多甜食。”
苏从之将笔搁在笔架上后,拿着药箱就准备离开。
刚一打开门,他便被人狠狠撞了个趔趄,勉强站稳后,那人不顾他生死,拽了他的手就往楼下跑。
苏从之跟着闷头一路疾驰下楼,好不容易立定了,还没有抬眼去看拉着自己的人是谁,就被连昀一把给推进了房间中。
“大夫,我求您了!救救我家公子吧!”连昀跪在苏从之脚边,砰砰砰地就先磕了几个头。
这番行为骇得苏从之急忙往后退了两步,堪堪避开连昀的大礼后,他喘了口气,“你家公子怎么了?”
不待连昀回应,他疾步进了内室。
甫一进入,苏从之就被浓重的血腥味呛得咳嗽了两声,他将目光移至床榻,只见毫无生气的鹤灵渊躺在那边不知是死是活……
满室昏暗,多燃了几根灯烛后才稍微好些,但这并不妨碍苏从之给鹤灵渊看诊。
他将手搭在鹤灵渊的腕子和脖颈上,能感知到细微的跳动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鹤灵渊上半身的袍子已经被剪开了,胸口突兀地插着一支长箭,被贯穿的地方不断渗出鲜血,顺着肌理线条往下流,一大片血色颇有点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苏从之一边问连昀,一边用指尖轻轻地按了下鹤灵渊的胸膛。
连昀一五一十地把刚才的那场刺杀告知了苏从之,说到最后,终究是难以忍耐地流出了眼泪。
苏从之没时间安慰连昀,他急声吩咐连昀去准备拔箭所需工具,又拿起剪刀把鹤灵渊上半身的衣袍全都剪碎了。
动作间,突然有一个物件从鹤灵渊的袖子中掉了出来。
苏从之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随后手指一僵,差点没拿稳剪刀。
那是半截金丝镶粉玉牡丹的簪头。
他看了看地上的簪头,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鹤灵渊,眼框顿然便有些酸涩热胀……
苏从之吞咽着喉咙将心口涌动的情绪压下,他必须全神贯注去救鹤灵渊。
一定得救回他。
坐在外室的姜韫也饱受煎熬,又等了近一个时辰,脚步虚浮的连昀才满脸颓然地出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鹤灵渊如何了?”姜韫没有看连昀,只哑声问道。
“箭拔了,血也止住了,但生死难料……”
这是苏从之的原话,倒叫他没大没小地原模原样复述了一遍。
姜韫闻言,紧绷的心弦锋利到能割断他的咽喉,让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嗓音嘶哑道:“请让大夫务必救活他!”
连昀叹了口气,神色悲戚,“我难道不想吗?可苏先生说利箭穿透的位置太刁钻了,他真的没办法保证能挽救公子的性命……”
说着说着,连昀就哭了起来,抬手抹着泪水哽咽不止。
姜韫也快要死了,沉重又压抑的气氛将他紧紧包裹着,没有丝毫可以喘气的机会。
鹤灵渊怎么能死呢?
他妈的,鹤灵渊你别死啊!大不了以后我再也不阻止你来找我阿姐了……姜韫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不知道是觉得对不住自家阿姐,还是受不了自己居然有一天还会求着鹤灵渊别死。
折腾了小半夜,在大雪停下时,玲珑楼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晨熹初霁,明媚的阳光挣扎着从昨日的阴云中逃出。
金色的光晕撒落在厚厚积雪上,凭空泛出细碎的刺眼光痕,像是被人随手掷下的水晶石。
姜浓昨晚睡得不太好,总感觉有人在耳边吵吵闹闹,不得安宁。
但她又起的很早,茗春给她端来热水和早膳时,冬日暖阳刚好跟在茗春身后施施然地透进了房间中。
“今日天气真好啊,我父亲母亲和二哥说了什么时候从伏源寺回来吗?”姜浓吃着早膳,还抽空问了一句。
“应该是下午,或者明天吧。”
茗春正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
她在想早上姜韫跟她交代的那番话,又想到万一姜浓知晓了鹤灵渊的事情后,会作何反应?
“茗春……茗春,你怎么了?”
姜浓叫了好几声茗春,才将她从恍惚中唤醒。
“没什么,就是在想昨天大夫说的话。”茗春岔开话头,故作坦然道。
姜浓心中生疑,但也没有多问。
用了早膳后,姜浓又缩在小榻上开始盘算账本,她很闲,并且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都一无所知。
茗春出去熬药前,又对着姜浓再三叮嘱,一会说虽然外面出太阳了但还是有些冷,一会又说寒风割人脸出去一趟冻得耳尖疼……反正说来说去就是生怕姜浓踏出了房间。
如此适得其反的行径引得姜浓愈发好奇且不安。
她在隐瞒她什么?
还是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到茗春的脚步声远去,姜浓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账册。
她站起身去拿了挂在架子上的绒氅,披在肩头就推门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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