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裴怀雪眼睛也不抬一下,自顾自地抬起面前的茶盅,她垂着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里头悠悠打转的茶梗。
盅里微微漾开的水波荡了荡,似乎出现了谢慎那张清俊的面庞,她手一颤,嘭的一声将盅子砸在案上,面色氤氲着的不知是心虚还是怒气。
她低声叹气:“阴魂不散。”
胥原十分熟稔地盘腿坐下,望着裴怀雪这副模样轻轻笑了笑,他把玩着手里的笛子:“怎么,你后悔了?”
裴怀雪坚定地摇摇头,她生得极美艳,又不喜施粉黛,面色总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苍白。
胥原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用手撑着脑袋懒洋洋地斜睨着裴怀雪:“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裴怀雪终于肯抬起眼睛分一点目光给他,可她眸子里的嘲讽太过明显,看得胥原脸上的笑意维持得也艰难起来。
“你想反悔?”
裴怀雪摇摇头,起身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屏风,精致的花鸟刺绣后方,平阳捂着被子,刚刚才睡过去。
“胥原,神仙做到你这个份上,也是够了。”
胥原不难听出她语句中的轻蔑,可也并不在意:“裴大人不晓得,我成仙之前,也是个实打实的凡人。”
裴怀雪对他这些话不怎么在意,整个人似乎有些神思恍惚,脑海里时而是火光冲天的东南王府,时而又是万州城下,被莫名袭来雨水打湿的毡布,汪洋火海霎时熄灭,她的苦心经营,最终荡然无存。
裴怀雪紧紧闭上了眼睛,十多年的虚以委蛇已经让她厌倦不已,如今谢慎死了,她心中的沉重减轻的分量居然也微乎其微。
“等我再往上走几步,到时候,你手里的人会更多。”
胥原点头,他同裴怀雪本就没有情分可言,他想做的事情自始至终只有一件,那就让救回自己的师尊姜奉。
“好极了,谢慎死得透,想必你已经喝了好几壶热酒了吧。”胥原眸中盈盈笑意像一支破云箭,哐当一下扎到裴怀雪心窝。
她身子一颤,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猛然上前,不知从哪里抽出的长剑霎时就横在了胥原身前。
剑尖翻转,缓缓对准胥原的喉,迫使他不得不扬起头来。
“你想过河拆桥?”胥原眸子微闪,语气轻松,他镇定自若,只因裴怀雪根本没法伤到他。
可他也不明白,方才还好端端的人,为何忽然激动起来,自己随便说两句也能踩到老虎尾巴?
他目光在屋里四周打量,视线在忽然瞥到屏风后一个小小的身影时愣住,他咬咬牙,裴怀雪这厮,又用他来刺激平阳。
裴怀雪手指不住地颤抖,不堪回首的过往如雷击响,煞白的光射进她的瞳仁,她眸色中倒映着的,是铺天盖地的火光。
“将军!点着了!点着了!”士兵上前咚的一下跪倒在裴怀雪面前,满是泥污的脸上溢满喜色。
裴怀雪闻言,行军日久的疲惫也减轻不少,她握紧腰侧的剑柄,目光灼灼地望着下方冲天的火光。
自前朝覆灭,各地起兵多年,如今只剩南长渊,北天盛。万州城是天盛最重要的关隘,易守难攻,可偏偏长渊军有如神助,淌过险关,长戟势头直指城下。
裴怀雪望着山谷里的熊熊烈火,唇角不免溢出一个笑来,她沉声:“继续烧,最好烧得他们有来无回。”她字字切齿,快意充满胸腔。
此战过后,天盛便可借势长驱直入,攻入南疆腹地,江山一统,指日可待。裴怀雪只觉得整个身子澎湃着热意,滚滚火烟熏着她,她也不觉得难受。
“轰隆——”天空巨响一声,裴怀雪满怀的壮志不由得滞了滞,她抬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疑惑起来。
“晴天霹雳,不是什么好兆头吧。”
“都说用火烧容易折寿,不知是不是真的……”
裴怀雪循着声音狠狠瞪过去,朱唇轻启:“扰乱军心,拖下去,军法处置。”她声音极轻,分量却重,不多时,横贯血肉的声音过后,军中安静不少。
她颇有些担忧地望着蓝天,军中的风水先生夜观天象,早就言明今日是个晴天,为何此时看上去隐隐有下雨的势头。
不过她又想,若是小雨,不足为惧,油毡上的火,一时半会儿也熄不了,烧空这些人也足够了。
爆炸声和噼里啪啦的火星声音混合着人的痛呼惨叫撞进裴怀雪耳中,她深吸一口气,习惯性地按住腰侧的剑柄。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这次倒是极快,不多时便有数十朵乌云快速旋转着聚集过来,越来越快,片刻过后,天降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到地上,也砸碎了裴怀雪方才的壮志豪情。
她腿上一软,欢呼声和嚎哭声交杂缠绕,借着膝盖的力量才稳住身形,她抬头,雨点重得砸人生疼,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竟只有山谷这边雨泄如注,远处的天空依旧是晴朗的模样。
她心下一惊,莫非是天命……
可她如何能信命,再不敢耽搁,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形,翻身上马。她引着大军撤回营中,二话不说杀了风水先生祭旗,挑着他的人头与长渊军血战近一旬。
可万州城一破,一切都是枉然,她此刻还能沉住心气,大不了往后方撤就是。于是乎,面对那个名叫谢慎长渊将领的招降,她从来都是挑衅回去。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本欲引残军回朝,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从未听过名号的长渊将领——秦自明竟不惜带着五千兵士,徒步行过悬崖峭壁,天降神兵,攻占朔州,断了她的退路。
一时间,裴怀雪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被困在连祁这座小城中,进退不得,她不必用饭,因为哨兵每日带回来的各地归降消息就能气饱。
她手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一张脸气得通红,多日疲惫不堪的行军,她身形瘦削大半,差点就挂不住盔甲了:“糊涂!糊涂!如何能降,如何能降!”
她凭着一点血性,竟还真杀出一条奔回都城的路来,她望着残破的城池已经哭不出来,只麻木地接过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皇后气息微弱,她同裴怀雪相识多年,最是相信她的为人:“怀雪,孩子我就拜托给你了,你带着她,归隐山林吧。”
襁褓中的婴孩儿有着圆溜溜的葡萄眼,亮晶晶的,胖乎乎的小手不停乱动,最后勾住了裴怀雪破得抽丝的盔带。
她咧嘴一笑,露出牙床。
裴怀雪呆愣了一瞬,还不及反应,皇后便猛然起身,径直拔出旁边侍卫的剑,抵在腹前。
温热的血溅在裴怀雪的脸颊上,襁褓上,婴孩的手上。
“走!”裴怀雪再不迟疑,立时起身。
此后,一月不到,她前前后后迎战数回,直到再次见到了那个万州城下前来劝降的谢慎,她只思忖了一会儿,便直直跪倒,伏在地上拜了一拜。
再起身时,她目光灼灼,似乎要烧透谢慎的身体:“天盛裴怀雪,愿降!”
谢慎闻言微微一笑,立时将她扶起来,其实他对裴怀雪也颇为欣赏,此番一来,天盛剩余的城池,岂非不攻自破。
果不其然,裴怀雪领兵南下,仅仅两月,不用一兵一卒,便收服了剩余的疆域,毕竟她当年名号响亮,战火纷飞的日子,民众也不想过了。
谢慎府中,住着长渊太子同他出世不久的女儿,长渊的太子妃林晚致生下孩子后便失踪了,太子也整日萎靡不振,借酒浇愁,连孩子也没看过几次。
裴怀雪同谢慎相熟,她主动请缨:“我也是女子,看着孩子也欢喜,若殿下信得过,我可代为照看。”
太子自然是大手一挥,欣然应允。
裴怀雪看着这个住在金屋银殿中的孩子,她懵懂天真,丝毫没注意到裴怀雪渐渐靠近的步伐。
裴怀雪望着婴孩身上名贵的金线锦绣,她喉头动了动,缓缓地朝着她伸出手去。
粗糙的指腹触到了柔软的皮肉,软和得裴怀雪心胸一震,那孩子握住了她的手指,笑呵呵地望着她。
裴怀雪将另一只手也伸出去,微微笑着,也许是她生的美,小孩子并未察觉她眼中的恶意。
可一个两三个月的婴孩,哪里知道什么是杀气。
“你倒是不怕人。”裴怀雪抱着她逗了一下,对着身旁立侍的婢女道,“殿下让我代为照看皇女孙,我那里有不少稀奇的玩意儿,你们与我同去吧。”
一路上,裴怀雪将她逗得不住地笑,声旁的婢女也壮着胆子开口:“将军同皇女孙有缘分呢。”
“那便太好了,我还怕小殿下不肯同我玩乐呢。”
裴怀雪笑得粲然,雌雄莫辨的脸庞光影交错,看得婢女忍不住眨巴着眼睛,大气也不敢喘。
裴怀雪抱着孩子进了屋,不过一瞬,她便敛去脸上的笑意,屏退了众人。
裴怀雪朝着怀抱中天真无邪的婴孩伸出双手,指间的老茧摩擦得孩子不住地扭头。
可孩子目光依旧紧紧盯着裴怀雪,以为她又在和自己玩什么游戏,始终没有发出声响。
裴怀雪拢住了她纤细的脖颈,一双眼睛涌出狂热的气息,整个人身上都烫起来。
“你不会投胎。”她说。
孩子听不懂,抬着头放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吃着。
裴怀雪轻笑出声,手上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