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枰被送到了宫里洒扫干杂活的地方。
脱掉了那一身还算贵气的白衣,换上粗布麻衣,第一天就学着怎样洗衣裳、做杂活,还被指派去将各个旧朝的宫殿都从上到下打扫一遍。
谢枰虽然算不上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公子哥儿,可他自小也算是在梁王府上长大的,梁王府不缺吃不缺穿,更不缺伺候的人,谢枰和喻程雪地位几乎相当,也没干过这些粗活。
两篓子的衣裳,谢枰从早洗到晚,虽然时节还是夏天,可他觉得自己的手泡在冷水里都发麻了,而且这个干杂活的地方,没有树荫,太阳烈烈地照着,一直照到日薄西山,其余时间都滚烫地晒着。
其实这里的宫人对谢枰还算有礼,毕竟听说他是太子身边发配下来的人,一时半会也没有对谢枰太欺负。
宫里的杂活永远做不完,谢枰大多时候也忙得脚不沾地。
只有在深夜的时候,谢枰缩在小小的床榻上,才会想,也才有一点点空闲的时间去想,自己这一生难道就要这样度过了吗?
可他很快就累得睡着了。
上辈子喻程雪成了太子以后,谢枰和喻程雪同吃同住、同出同进,形影不离,旁人都说,见谢枰如同见太子,何况东宫的事务大多都是谢枰在打理,可知谢枰的权力有多大。
但谢枰并不怀念掌权有势的日子。
留在他记忆里的,还是在东宫的某个午后,谢枰跪坐在桌案前练字,而喻程雪就坐在他旁边,说是要看他练字,结果撑着额就睡着了。
当时午后的阳光如蜜一样,金黄又灿烂,就这么照在喻程雪的眉间。谢枰看了他很久,想笑又不敢笑,最后忍不住提起笔来,用毛笔笔尖在喻程雪脸上写小字。
然而,他只来得及点了个点,就被喻程雪一把抓住了手腕,推倒在地上。
喻程雪根本没睡着,逮着谢枰就挠他,挠得谢枰眼泪都笑出来了连声哀求。
谢枰问喻程雪,为什么装睡。
喻程雪说他没有装睡,是真睡着了,也只有在谢枰身边才能这么安静,他警惕性高,谢枰一抬手他就醒了,故意没睁开眼睛而已。
那个时候的谢枰,就特别心疼喻程雪。
身在高位,尤其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东宫太子,不光在辅助梁王处理政务方面要谨慎小心,以防出差错,在其余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也都要绷着神经,所以说风光也风光,说疲累也疲累。
所以当时谢枰就想,喻程雪登基以后,他一定要好好辅佐喻程雪。
喻程雪千秋万世,谢枰也想陪喻程雪千秋万世。
但事情终不如人愿罢了。
过了大概五日,入夜的时候,一个嬷嬷叫谢枰去膳房送一份东西。
谢枰就送过去了。
到了膳房,那掌事的又叫住谢枰,说这里有一份送去东宫的夜宵,让谢枰替他送到东宫去。
谢枰没有办法拒绝。
他拎着食盒,按着上辈子的记忆往东宫走去。
月光如水,在这一刻倒是显得宫廷宁静,但谢枰知道,这份宁静之下是怎样的暗潮汹涌,血腥杀伐。
到了东宫。
谢枰本以为交给宫外的宫女就能走,没想到宫女让他亲自进去交给喻程雪。
踏进东宫后,谢枰看见喻程雪坐在殿中的桌案前,撑着额看东西,大概看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章和报事。
谢枰垂下眼来,拎着食盒走到桌案前,跪了下来,道:“承膳房之命给太子殿下送夜宵。”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喻程雪未曾挪开眼,只是问:“什么夜宵?”
谢枰怔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便掀开食盒来看了一眼。
谢枰将那碗东西端了出来,垂眼看了许久,才道:“是红豆糖水。”
是以前谢枰最喜欢吃的。
半晌,喻程雪才道:“太久了,送来本王都不想吃了,你送去启月宫给程封吧。”
喻程封,喻程雪的异母弟弟。
谢枰没有吭声,把红豆糖水放回了食盒里,拎着食盒就准备转身离开。
“等一下。”喻程雪忽然叫住了谢枰。
谢枰只能又转过身来,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喻程雪放下了手中奏折,起身,走到了谢枰面前。
他微微弯下腰来,盯着谢枰看了很久。
谢枰避开了喻程雪的视线。
最后,喻程雪直起身,道:“给程封送东西的时候,不要说是本王送的,就说是膳房命人送的,各宫都有,知道吗?”
谢枰点了点头。
喻程雪道:“去吧。”
谢枰转身离开了。
谢枰去启月宫的路上,谢枰想喻程雪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喻程封对谢枰并不陌生,早年间在王府一起生活过,也知道谢枰是喻程雪身边的人,就算现在被喻程雪抛弃了,但凡有点儿算计的人,也会怀疑会不会是喻程雪别有用意派去送糖水的。
而且喻程封只要派人去膳房问一嘴,就能知道,这天晚上的红豆糖水只给东宫送过去了。
这种谎言很容易破裂,喻程雪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枰在思考间,已经走到了启月宫的门口。
和去东宫一样,他拜托宫女送进去,宫女让他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喻程封把谢枰召进去了。
喻程封已经有了小妾,正躺在小妾的腿上,小妾给他一颗一颗地喂着葡萄。
谢枰跪在那儿,将红豆糖水端出来。
喻程封问:“是什么夜宵?”
谢枰道:“回殿下,是红豆糖水。”
喻程封思索片刻,“太子也有?”
谢枰顿了一下,回答道:“是。”
喻程封又不说话了,继续吃葡萄。
谢枰端得手酸。
过了许久,喻程封总算是坐起身,撑着膝盖看着谢枰,看了半晌,他突然笑了一下,“本王听说,你在军中也是颇有才干,怎么我兄长……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那天他在册封典礼上的那番说辞,别说是本王,就连三岁小儿都不会信,这么多年了,说你勾引我兄长,不如说我兄长勾引你更合适,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分明更喜欢你。”
谢枰一开始听喻程封说话怔住,后来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倒不是说喻程封说的话不对。
但如今所有人的印象也许还停留在之前的那个喻程雪身上,对现在这个喻程雪一无所知。
但从喻程封口中听到说,喻程雪更喜欢谢枰这样的话,谢枰还是觉得心底酸酸的。
“所以,”喻程封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同本王说说,本王不信你会为了加官进爵做那样的事情,很显然只是我兄长想将你一脚踢开才那样说的,你要是有什么难处,本王也不是不能帮你,毕竟……本王很欣赏你的才干。”
谢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虽然承父命来洛阳,是为了官职,但他也不想侍奉别的主子。
除了喻程雪,谢枰不会再选择第二个人。
见谢枰没有回答,喻程封也没着急,笑道:“无妨,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只要你想来,本王随时欢迎。”
最后,喻程封也没有喝那碗红豆糖水。
谢枰把食盒带回了膳房,想把红豆糖水还回去。
结果膳房的掌事说,这都做出来了,也没法收回去,干脆让谢枰带回去了。
最后谢枰坐在屋子里,捧着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红豆糖水,一口一口喝着的时候,还一直在走神。
接下来的几天,谢枰被喻程雪安排着给他的几个弟弟都分别送过吃的。
说辞几乎差不多,而那几个弟弟也都很明智地没有吃谢枰送的东西,但和喻程封一样,都好言劝谢枰转而投靠他们的门下,只要谢枰愿意来,他们就愿意接。
且不说这些好吃的好喝的后来都进了谢枰的肚子,渐渐的,谢枰也开始收到一些礼物,大部分都是这些皇子送的。
一时间,谢枰反而变成了一件炙手可热的东西一样。
起初,谢枰还不明白,直到他收到的那些礼物里,多了一封信。
信里的人,跟谢枰说,喻程雪想过河拆桥,谢枰在喻程雪身边陪了这么多年,喻程雪说不要就不要了,往后他若是当了皇帝,第一个杀的人就是谢枰。对方在信中问谢枰,如果觉得他说的这番话有道理,不妨在某天某时某刻来御花园见上一面,他能够为谢枰谋出路。
在看这封信的时候,谢枰特意找到院子的角落里看,其他宫人忙活完了,都在屋里歇息了。
月光倾泻下来,谢枰在角落里读这封信,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为了证实他的这个想法,谢枰打算去找喻程雪问清楚。
但之后,喻程雪又没有叫谢枰去给别人送吃的了。
眼看着就要到信上那人写的时间。
那一天,谢枰借着洒扫宫殿的名义,去了喻程雪住的宫殿门口,但打听到喻程雪今日去猎场了。
谢枰等了大半天。
结果等到天阴了,下雨了,谢枰想着喻程雪该回来了。
他躲在屋檐下,看着如瀑的水流,最后实在是等不到,终于跑进了雨幕中。
刚出屋檐,谢枰很快就被满身淋了个湿透。
也许他今日是撞了霉运,跑到半路,谢枰感觉手腕上一松,紧跟着,手腕上那串串着贝壳的线突然就断掉了。
贝壳哗啦啦撒了一地。
谢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在雨水中看着撒了满地的贝壳,最后还是跪下去,把贝壳一颗一颗捡起来。
谢枰捡得急而专注,没留神对面有人走来。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入眼是华贵的靴子和袍角。
谢枰抬起头来,对上了伞檐下喻程雪无波无澜的目光。
喻程雪撑着伞,身边跟着的人是赵庭。
谢枰跪在那儿,手里攥着贝壳,贝壳扎进了手心里。
喻程雪身后的宫人似乎想喝斥谢枰,问他为什么不让开。
而那宫人还没有开口,喻程雪就已经淡淡道:“走吧。”
他绕开了谢枰,很快其他人也绕开谢枰离去了。
谢枰跪在雨水中,垂眼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的贝壳,心底一酸,鼻子一红,一颗滚烫的泪混着雨水很快落在手心里,但他又抬起袖子擦去了,飞快地将剩余的贝壳捡起,离开了长街。
……
入了夜,雨还在下着,但雨势变小了。
喻程雪在殿中待着,看着烛火跳动。
内侍替喻程雪端来一杯热茶。
这名内侍也是从喻程雪还在王府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名叫长青。
长青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喻程雪:“殿下,谢公子在干杂役的地方……过得只怕不好,奴才瞧他都瘦了。”
喻程雪没有说话。
他抬起手来,挑亮烛火,久久地望着那火光,半晌,才道:“谢枰过得好与不好,对我来说不重要。”
长青一愣。
喻程雪道:“他活着最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想暴揍喻狗以及抱抱捡贝壳的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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