谕旨封温氏女为新后,诏令一出,整个长安都沸腾了。
温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人人都来道贺,温尚书令上朝时的腰板都挺得直了,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除去收了温白璧之外,李斯焱半点不亏待自己,二话不说,又下旨纳王芙娘和巨鹿魏氏的魏婉儿为才人,另加几个小门户的娘子,暂定于封后之典后入宫。
连着来了两位天仙美女分女儿的宠,温尚书令的腰板顿时委顿了不少。
涉及纳妃之事,宫里宫外一片忙乱,尤其是素行,我都想不通她一天天哪有那么多事情要忙,结果夏富贵为我解了惑:“……这么大一座宫廷,能保持每日正常运转就已是不易,更何谈要进几个新人呢?”
夏富贵这日得了闲,邀请休沐的我一同吃顿便饭,并向我打探最新的消息。
“你想知道什么啊?”我边往嘴里塞一块美味的樱桃毕罗,一边问夏富贵。
夏富贵鬼鬼祟祟问道:“那日之后,陛下没有起疑心吧?”
我一怔,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李斯焱盘问他当年之事的那天,于是宽慰他道:“放心,他根本没把你的供词当回事,李斯焱这个人疑心很重,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查到的东西。”
夏富贵忍不住问道:“那陛下查到了吗?”
“哦,他查了,查到温家的温白璧头上,而且那温白璧胆子挺大,居然真的认下了,那不就郎情妾意水到渠成,抱得美人归了嘛。”我笑眯眯道。
夏富贵竟然露出了几分羡慕神色:“这温娘子当真命好,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我摇摇头道:“算不上吧,温家原本就世代勋爵,这代家主当了尚书令,旁支在外面还有几个手握兵权的亲戚,算是长安城里一等的豪门,李斯焱娶她可不是因为感激一个馒头的恩情,是想让她带回来更多的馒头。”
“那也很不错了,陛下这是给足了她面子,都没有先纳美人进宫。”夏富贵道。
我撇撇嘴道:“不见得,李斯焱这破脾气,谁嫁谁倒霉,我看他只有和素行最配得,哈巴狗配疯狗,天长地久。”
“你这话出去可不能说。”夏富贵赶紧捂住我的嘴:“议论陛下可是大罪。”
“没事,他还需要我干活呢,哪舍得罚我。”我无所谓道:“老娘死都不怕,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夏富贵瞪眼道:“你忘了你婶子和你堂弟了?”
“没关系,宫里的事宫里解决,只要我不自杀也不想着逃跑,李斯焱不会去动他们。”
夏富贵面露一丝迷茫。
“陛下对你是个什么意思?”他压低嗓音问我。
“说了多少次了,猫玩耗子的意思。”我恶狠狠啃下一块樱桃毕罗,用力咀嚼,含糊不清道:“开心了逗一逗,不开心骂两句,再不开心打一架。”
夏富贵都听傻了:“啊?你和圣上还打架?“
“是啊,打过好几次,狗皇帝一点不讲武德。”我抱怨道。
此事颠覆了夏富贵的认知,他目瞪口呆地听我讲完了前几次打架的故事,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这顿饭吃得真值,打听出来的信息量绝对超出了他的预期。
*
送走了夏富贵,范太医又来寻我,拎着一个药箱,晃晃悠悠地来给我做例行检查。
“张嘴,我看看舌苔。”他道。
我伸出舌头。
范太医道:“舌苔白厚,湿气太重,要多走动。”
“好。”
又给我号完了脉,范太医说我没什么毛病,但是凛冬将至,风寒肆虐,衣食上要小心一些。
年轻人总是对自己的身体不甚爱惜,范太医前脚出去,我后脚把他的告诫统统扔去了九霄云外,他给的调理汤药也懒得喝,全都喂了窗子下面的一丛野草。
有一天我还特地往窗外一看,发现野草都被范太医的药给毒死了,我这个恶劣的人毫无怜惜幽草之心,只拍着胸口想幸好老娘没有喝。
*
这样乱来的后果是,十一月末的某一天,我病了。
这个病来得不凑巧,稳稳降落在了一旬一日的休沐日里,令人非常生气。
早间,小金莲察觉了不对之处,一摸我的额头,烫得吓人。
“怎么办呀!”她急坏了:“娘子烧得好厉害,我去请范太医吧。”
太医?算了吧……
我最怕范太医叨叨我了,他那张嘴烦人的恨。
我道:“范太医今儿个是休沐,我们御前当差的人,有个假期不容易,别去打扰他。”
“那怎么办?”
“熬个一日而已,死不了。“我摆摆手,钻回被窝:“我先睡一觉,你出去吧。”
后来小金莲告诉我,在我昏昏沉沉睡觉的这段时间里,长安很不给面子地下了一场新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十分美丽。
一场大雪过去,整个长安银装素裹,恍如仙境。
李斯焱今日也休沐,心血来潮登上了外城的城楼,遥望百里长安,万里江山,胸中豪情顿起。
一切与我本无关系,奈何豪情顿起之时,城墙上的狗皇帝想起了他还有一个盼着他倒霉的起居郎。
于是……
“沈缨呢。”李斯焱突然问道。
庆福怔了怔道:“沈起居郎她今日休沐。”
李斯焱捏着扳指道:“我不管她在哪里,把她给我叫过来,现在。”
没人敢违抗皇命。
半刻钟后,尽忠职守的素行,从城楼上匆匆回了紫宸殿,旋风一样卷进了我居住的耳房,把我从床上挖了起来。
太作孽了,自从我认识素行起,此人总在扮演把我从床上揪起的恶劣角色。
她拽着迷迷瞪瞪的我,喊小金莲和小金柳给我穿衣服梳头。
一对金领命而来,四只小手来回摆弄,素行在旁监工,瞧着我有了个人样后,催促道:“走吧,沈起居郎。”
虽然我发着高热,憔悴得十层胭脂都遮不住,素行却丝毫不在意我的身体状况,撵鸭子一样催着我走,我扶着脑袋,恶狠狠地心想:好一个草菅人命的奴才头子!
就这样,我被素行连拉带拽,一路拎上了城楼。
狗皇帝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在城墙上面来回地踱步,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水,蘸湿了鬓边散落的毛发。
我衣裳轻薄,颤颤巍巍地裹紧了斗篷,冻得鼻尖泛红。
这城楼足有百十来尺高,我硬是凭自己的两条腿走了上来,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我觉得自己人都快没了。
狗皇帝究竟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啊!居然让一个病人大冷天爬城墙,未免太没良心了。
“……见过陛下。”我虚弱地行了个礼。
屈膝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多亏素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李斯焱听见了我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吸了吸鼻子,病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他见到我,目露喜色,大流星步走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扯,把我拉到他的身边。
我被拉来拽去,脚步虚浮得要命,昏昏沉沉的脑袋撞到了他的黑貂大氅上,不知天地何物。
我稀里糊涂,无限怨念地想,今天不管他放了什么屁,我一个字都不记,这是加班人士最后的倔强。
“陛下何事寻我?”我恹恹问道。
他盯着我,指着城楼外覆着新雪,壮阔无垠的长安城道:“让你来看看朕的江山,瑞雪丰年,天下归心。”
看你奶奶个腿!
我气得差点眼前一黑。
见我没反应,他强行拧着我的头,转向城楼外。
我勉强看了一眼,长安下雪了,挺美,但不管怎么欣赏,我都不觉得这场雪值当我拖着病体站到城楼上来看。
因为落雪,坊市间的人都减少了许多——谁想大雪天出门啊,还嫌不够冷吗?
我看向安邑坊的方向,模模糊糊一团房子,又看向中书省的方向,也是一片冷寂,
只得有气无力开口道:“陛下,我看完了,可以走了吗。”
李斯焱充耳不闻,依旧不放过我可怜的脑袋,贴着我的耳朵笑道:“沈缨你是不是很不忿?眼见朕这个仇人坐拥锦绣江山,治下海晏河清,你说朕要遭报应,这报应却始终不见踪影,你说它是被什么耽搁住了呢?”
我哪儿知道?我心想:我又不是老天爷。
这就叫时无英雄,使疯狗成名。
他松开我的脑袋,貌似随意地把那双修长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意气风发道:“待几年后朕厉兵秣马,重振河山,便出兵燕云十六州,将祖宗基业再夺回来。“
他的手上生着一层薄茧,童年时的繁重劳作所致。
我心道你想得倒挺美,匈奴的铁骑也不是吃素的,小心他们一路打草谷打到长安来。
“你看,东方有天光破云,是祥瑞之兆。”
他怎么还在喋喋不休,像个坏脾气小孩炫耀玩具一样讨厌,我烦得要命,用力甩掉他按在我肩头的手,退后了几步,冷漠道:“关我什么事。”
他一时愣了,随后眼神一下阴沉了下来,冷冷道:“关你什么事?朕就是让你瞧瞧仇人的江山,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既无大事,我就先告退了。”我屈膝行了个礼。
“滚回来,不准走!”他叫嚣道,气势汹汹好像我欠了他几百两黄金一样。
好笑,明明是他欠我三条人命,却弄得像是我欠了他的一样,这个人真不讲理。
我低下头,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我已有好久没给狗皇帝甩脸子了,但今天我是个病人,病人有权力任性一点。
我抖着手戴上风帽,但还是冷,头也好晕,城楼上的风真大,直往我眼睛里扑,我眯上眼,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痉挛的饥饿感,咦,我是不是没有用早膳,但我现在没有丝毫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我又晕又饿,此刻终于支撑不住了,发着高热的身子软软向着城外的方向栽倒,眼前景色不停地旋转,最后定格在了百尺外的城楼之下。
跳下去……跳下去吧。
我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神思恍惚之间,我茫然地看着城下的青砖,鬼使神差地想,狗皇帝不让我自杀,但如果是意外身亡……他还会为难我的亲人吗?
应该不会……吧。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瞬而已,我眨了眨眼,放下了这股冲动:我不想让婶子和小川难过,也不想让孟哥哥看到我血肉模糊的丑样子,既然身体里还剩一点点活下去的勇气,那就不要去死。
“沈缨!”隐隐约约听见狗皇帝在大叫。
晕过去的前一秒,我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黑影一闪,一团柔软的貂毛触碰到了我的身体,接着是一股大力,把我像煎鸡蛋一样翻了个面儿,我睁开眼,眼前出现了狗皇帝狰狞焦虑的大脸……我赶紧又闭上了。
“愣着干嘛!快叫太医!”他暴躁地吼道,眼神里的情绪太复杂,好像有点惊慌失措,又有点脆弱茫然,病人脆弱的观察力无法分辨明白,我只觉得他聒噪。
看看,不管他平素伪装得多好,到这种时候,掖庭里那个阴冷乖戾的小男孩总是会悄悄跑出来。
他大概以为我晕过去了,抓着我瘦弱的肩膀拼命地摇,一边摇一边喊我的名字,沈缨两个字被他叫得真难听。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睁开了眼,一巴掌把他的手拂开,皱眉道:“吵死了,不许你碰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怔忡。
我不想再看到这张晦气的狗脸,索性把头一歪,晕过去了事。
——
沈缨晕过去了。
她这个人脚底虚浮,下盘不稳,有时候平地上都能摔一跤,更何况是生了病。
而且摔跤的姿势非常不优美,每次都脸着地。
庆福认命地叹了口气,揣着拂尘往御书房里看了一眼。
御书房里人头攒动,宫女内侍们端着水和巾子健步如飞,人群的中心位置处,沈缨正人事不知地躺在中间那张软榻上。
皇帝陛下脸色难看地坐在塌边,龙臀下还压着她几缕毛发。
“范太医去叫了吗?”庆福问门前的内侍。
“范大人今日休沐,虎跃儿去喊姜太医了。”
庆福点点头道:“……你去沈起居郎的屋里,把她的衣裳之类的用物拿来。”
“啊?”小内侍傻了。
庆福凶道:“还不快去!”
他揉了揉眉心,眼瞅着沈缨病好之前要在御书房的软榻上长期驻扎了,得提前把她的东西拿来,省得回头她又要这要那的。
这小娘们聒噪烦人,又蠢又作,偏偏陛下乐意纵着她,让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过不多时,虎跃儿抓来了满头大汗的姜太医。
这个可怜的年轻郎中一看就是从午休中被叫起的,穿得七零八落,帽子都戴歪了,庆福把他请进去,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悲戚。
都是被沈缨折磨的内苑务工人员。
姜太医见皇帝脸色青白,一刻都不敢耽搁,麻利地把了沈缨的脉,战战兢兢回话道:“回禀陛下,沈起居郎是害了风寒,烧得很重,臣这就去写方子备药,此症不得见寒见风,最好是在榻上将养,不要外出……”
不要外出。
皇帝的脸色一下变得更加难看了。
“你们两个怎么伺候的!”他突然抓起一枚笔筒,往地上狠狠一摔,对小金莲和小金柳寒声道:“她病了,你们连个太医都不请,要你们何用!”
小金莲和小金柳吓得魂飞天外,直挺挺对着一地碎片跪下,哭道:“陛下恕罪!我们早间便发觉了沈娘子体热,可沈娘子说今日范太医休沐,不便打扰,我们才没有去叫太医的,陛下恕罪呀!”
皇帝一脚把小金莲踹倒在地,冷笑道:“就这么听她的话?太医院又不是只有范崎生一人,你们不会换个医官么?没用的东西,瞧着也是碍眼,拖下去打杀了!”
庆福眉毛一跳,心道不好,皇帝已经许久没有滥喊滥杀,今日突然发作不说,一发作就是雷霆万钧,直接了解了两个小宫女的性命。
他犹豫道:“陛下……”
皇帝一个锋利的眼风堵住了庆福接下来的话。
庆福心头一凛,立刻冲上前去,啪啪两个耳光抽在小金莲和小金柳脸上,骂道:“没眼色的玩意儿,侍卫呢?没听见陛下的话吗?把她俩给拖下去!”
庆福发起火来不比李斯焱好多少,一对金被抽得嘴角破皮,吓得话都说不出一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庆福带着两个侍卫,把她们一路拖到了门外。
出了门后,庆福才低声对两人道:“这次算你俩倒霉,听着,爷爷我至多保得了你们一日,多求求满天神佛,保佑让你们沈娘子早些醒过来,兴许还有条活路。”
一对金的哭叫声渐渐远了,庆福赶紧又回了御书房。
书房里已静了下来,皇帝正坐在沈缨床前发呆。
榻上的女孩双目紧闭,面色憔悴,头发蓬蓬乱乱地散着,大概是因为热,手不住地往外伸。
皇帝一次又一次地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这么大的动静闹出来,她还是没有醒,裹着被子像个小猪一样哼哼唧唧扭来扭去。
突然,她的嘴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
皇帝连忙屏退了下人,附耳上去。
只听见沈缨紧闭着双眼,握紧了拳头……
然后气壮山河地喊道:“沈念川,你小子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
在城楼上晕倒之后,我做了个很长的,不连贯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安邑坊的家,小川逃学出去买酥山,死小孩吃独食,没给我买,气得我追着他揍。
隐约记得他还欠我钱,于是气吞日月地吼了一嗓子:沈念川,你小子欠老娘的钱什么时候还!
小川被我揍得嗷嗷乱叫,保证下次去买酥山一定给我也带一份,我冷哼一声道:下次是哪次,还爷的钱来!
边上好像有人在轻轻地叹气,说别闹了,好生歇着吧。
是谁呀?
我努力想了想,哦,一定是孟哥哥来劝我了,每次我和小川打架,他都要来跟我们叨叨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之类的话,笃笃笃跟念经似的。
来人一定是孟哥哥,我抓住他的袖子撒娇道:不要嘛,沈小川这厮欠修理,我揍完他再和你逛东市,你等等哦。
他的袖子很软,料子是上好的锦缎,我不由多摸了两把。
他轻柔地捏了捏我的手,掌心冰凉又干燥,先是抓了两下,然后恋恋不舍地把我乱舞的爪子塞进了热烘烘的被子里。
我傻笑道:孟哥哥最好了。
那只手的动作一顿,用力突然粗暴起来,啪啪啪在我脸上轻拍了三记,一个恼怒的声音道:“朕瞧你是烧糊涂了!起来喝药!”
我被拍得头疼欲裂,是谁自称朕来着?
狗皇帝!只有他会自称朕。
不是孟叙,孟叙才没有那么粗暴,他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生了病脑子混沌,想东西颠三倒四的,只觉得有个坏人像幽灵一样在冷冷注视着我。
小川道:阿姐,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呀。
我茫然四顾,四下一片昏黑,我看不见小川,讷讷道:阿姐也不知道,阿姐好久没有见你了。
我眼前的景物突然变了,小川没有了,孟哥哥也不见了,一座孤城拔地而起,我看到了内苑朱红的宫墙,还是这么可憎的颜色,阿爹的背影在紫宸门前逐渐消逝,二叔在朗声唱着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哥哥对我说:缨缨,你要保重。
一眨眼间,飞沙走石,天旋地转,巍峨的宫门化作一只饕餮巨兽,张开狰狞的巨嘴,一口吞吃了他们。
我站在遥远的地方呆呆望着这一切发生,我想嚎叫,想大哭,喉咙口却像是梗住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只饕餮生了一对阴鸷凶狠的狐狸眼,我曾见过的,六岁那年,在掖庭宫里,生在那个叫焱郎的男孩脸上。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为什么我还记得呢……
浑浑噩噩间,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鲜血四溅,温度鲜活。
那一刻,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再也无法修补。
我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叫。
又来了,又是这个可怕的梦,两年了,每当我以为自己要忘掉的时候,这个清晰到恐怖的梦靥都会来纠缠我。
我想一定是一定是沈家的列祖列宗在惩罚我,李斯焱把家族杀到近乎灭门,你不一死以殉道义便罢了,怎么还给他当起居郎呢?这是在为虎作伥,怎配做沈家的女儿!
我不停地哭:……不是的……不是的,我比任何人都恨他,恨不得把他喉咙咬断生啖其肉,可他是皇帝呀,他捏着小川的前程,婶子和旁支数十口人的性命,我除了听话,还能怎么办呢?
我痛苦地呜咽,那只手又抚上了我的脖子,我本能地感到恐惧,奋力挣扎起来,浑身大汗淋漓,那只手的力却越用越大,把我制在榻上,与之不同的是一道温柔的声音,他似乎在说:沈缨,你醒一醒,你被魇着了,把药喝了再睡。
朦朦胧胧听不真切,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身体热得像是在火上炙烤的羔羊。
一根细细的勺子伸到我嘴边,敲打我的牙关。
我哭着道:你滚开,滚开,我不喝。
那人默了一默,突然冷哼了一声,捏开我的嘴,含着妒意道:和孟叙逛东市,轮到朕就是滚开?你自找的。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有些熟悉,可这一次没有清幽的薄荷味,而是一口苦涩的药汁渡入了我的口中。
这药汁儿苦极了,连最懂事的小孩喝了也要呸呸呸的水平,我本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哪能受得了这个?立刻想要吐出来,可喂我药的人早知道我不会就范,掐着我的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迫使我咽下去,我哭得更凶了,怎么会有那么坏的坏人啊!
一口,又一口,我就这样喝完了不知道多少药,苦味在嘴里发酵,满腔的委屈。
那柔柔软软的东西依旧在我嘴边磨蹭,我觉得痒,偏头躲了去,它才不舍地离开了我的嘴唇。
我裹着厚厚的被子,神志渐渐不清,翻覆了几回后,带着一脸泪痕,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