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芙娘怎样进了宫,又怎样出了宫。
我看着她寥落惨淡的背影,扼腕叹息,好好一个大美人,被李斯焱叫进宫里这样折辱,换个烈性点的姑娘,没准都绞了头发当女冠子去了。
我们紫宸殿上下都以为李斯焱会今夜告别童男之身,没想到他面对芙娘这种男人的终极梦想坐怀不乱,华丽地守护了自己的贞操。
于是,我们思维灵活的紫宸殿务工人员又开始怀疑,陛下是否对女子没有兴趣?
这个大胆的猜想令很多人觉得嘿机遇来了,导致这几日里,紫宸殿的小内侍们表现十分出位,悄悄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装扮起来比丫鬟们还要大胆妩媚。
还时不时在李斯焱的必经之路上碰个瓷献个媚,手段老套,姿势新奇。
然而,他们的媚眼统统抛给了瞎子看,李斯焱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全然没懂他们的意思,当然是视若无睹,偶尔烦了,呵斥两句也就罢了。
李斯焱察觉不出,庆福却是上届内侍宫斗大赛的总冠军,见过的妖魔鬼怪能站满一整个宣政殿,在他手下翻花样,这是在找死。
于是,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庆福爷爷发了威,发落了几个格外风骚的内侍,成功制止住了紫宸殿的歪风邪气,内侍们重新恢复了素面朝天的状态,夹起尾巴做人。
因为撵出去了几个不安分的妖精,庆福又从延英殿调来了几个新人补上紫宸殿的缺,其中包括当初和我一起倒过夜香的意得小可爱。
当初意得因出众的工作表现被夏富贵相中,想办法塞进了延英殿,此番运气好,又被调到了紫宸殿,三个月间惊人的晋升速度,让意得成为了掖庭内侍圈子里冉冉升起的新一代锦鲤,人人都想来拜一把。
意得很得意地告诉我,他现在做的是紫宸殿的洒扫小侍童,月钱没有变,但如果做得好的话,一定能往上升一升,成为光荣的紫宸殿内殿内侍。
他还向我开心地强调,自己是庆福亲自点到紫宸殿来的,说明庆福爷爷也认可他的能力啊!
我不忍心告诉他事实,其实庆福是个美少年爱好者,选人只看脸。
“我一定要好好地当差,”意得喜滋滋道:“这里太好了,姐姐们都很和善温柔,还有幸可见天颜,若爹娘在天有灵,知道我见了那么大的世面,一定十分欣慰。”
看他一脸欣喜的模样,我不由想起了我爹娘……
他们大概会一边心疼我一边恨铁不成钢,怎么就生了我这么个没骨气的废物女儿。
内心的母性突然泛滥,我摸摸意得柔软的头发,温声道:“是的,你爹娘一定以你为荣的。”
突然又想起来一事,于是道:“你初来紫宸殿,我自应该关照一二,有些日常家什我用不上,不如给你。”
意得连忙拒绝:“哪里好意思要沈姐姐的东西?”
我道:“你等着,不准动,”转头回了屋,从巷笼里捡出一大堆小东西来,包括囤积的肉干果脯,各种瓶瓶罐罐,还拿出了一罐抹面的膏子,统统塞给了意得。
后者抱着一大堆稀奇东西,舌头都大了:“这……我……”
我指着我山一样的零食道:“我还算得宠,这些吃的都是御膳房的小厮孝敬我的,堆着也是浪费,不如给你,还有这抹面的膏子,我跟你说啊,庆福挑内侍最重一个清秀干净,你可要多保养保养……”
听着我絮絮叨叨的声音,意得眼圈慢慢地红了,抹了把泪道:“谢谢姐姐,以前从未有人对我那么好过。”
我心想,世事就是那么不公平,我弟弟自小备受宠爱,可一样的年纪里,却没有人关心意得的饥饱,几件小东西就让他这样开心,倒反而让我有种愧疚感。
我揽住他的肩膀:“……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来告诉我,我让虎跃儿收拾他。”
意得重重地点头。
我还想接着翻箱子,找点有用的东西给他,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意得反应比我快,麻利地跪下,恭敬道:“参见陛下。”
门口有一修长的影子逆光而立,正偏头打量着我们,我靠他头上那顶金光璀璨的发冠认出了他,是李斯焱。
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意得怀里的一大堆东西上,李斯焱淡淡问道:“这是在干什么,收破烂吗?”
我把意得扒拉到身后,不让狗皇帝寻他晦气,口中道:“送认识的人一点用不上的家私罢了,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狗皇帝的嘴一直都非常阴损,今天大约是心情不好,说起话来阴阳怪气得很。
我轻声让意得回去,垂下眼道:“陛下找我有什么事?”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淡淡道:“随便来瞧瞧。”
打量了一圈我简陋整洁的小屋,他信步走到案边,饶有兴致地翻了翻我平时无聊时的诗文画作。
“这是什么?”李斯焱捡起一张图,颠来倒去看了一番:“老头骑王八?”
我劈手夺下我的墨宝,恼怒道:“你才是王八!这是神龟献寿图!”
直到李斯焱飘然而去,我依旧没弄懂他是来干什么的,或许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又或许,只是看到了我把意得拉入了屋里,想个办法把他赶出去罢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李斯焱的生辰,三月初八。
这是他上任以来第一个生辰,百官的礼物送了一车接一车,素行领着宿夕和惠月两个忙活了好几天,才彻底把东西都归档塞进了库房。
李斯焱还半开玩笑地问我要生辰礼,我权当他在放屁,没想到他是认真的,生辰那天听说我没给他准备礼物,脸色难看了一晚上,吓得做寿面的御厨还以为自己的手艺不合皇帝的胃口,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差点在御前哭出来。
我只觉莫名其妙,李斯焱究竟有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啊,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能给他写起居注就已经是极限了,他还指望我给他准备礼物?这是给女娲唱对手戏——异想天开啊。
后来因他催得急,我只得连夜糊了一幅喜鹊登枝图糊弄了他去。
好在狗皇帝文化素养不高,看不出我图里明晃晃的敷衍之意,收到画儿还挺高兴,把喜鹊登枝图煞有介事地裱了画轴,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我隐约记得上次我写的余太后传好像也存放在此处。
我怀疑狗皇帝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拉开这个抽屉,欣赏自己强迫劳动的成果。
好一个逼人加班的狗皇帝!
我愤怒地在起居注里记录下此事。
*
有人的生辰普天同庆,有人的生辰无人在意,我自己的生辰在四月里,没有告诉任何人,连碗面都没有吃。
以往我会积极操办自己的生辰宴,请上我的好友们,大家吃着酒菜,嘻嘻哈哈游戏一夜,可今年不一样,我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去年就该死了,是因为李斯焱威胁我不许自杀,才苟延残喘地行走在世间,于是很执拗地不想过这个生辰。
春天是个多愁善感的时节,生辰那天,我下了差事,搬了个小凳子去房间门口发呆。
一边剪纸钱,一边胡思乱想些很纠结的问题,想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为了保婶子和小川的命,忍辱负重给仇家打工……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要长长地叹一口气,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我们沈家当了十几代史官,最看重的就是一个气节,家庭内部道德要求极高,每代都有一死以保忠义的学习典型,我从小被灌输这套死生度外的价值观,所以才敢在宣政殿前骂皇帝。
原本是打算骂完自杀的,可我倒霉就倒霉在,没有死成。
众所周知,死成功了叫以身殉道,没死成功,那叫苟且偷生……
出于对祖宗审判的恐惧,我剪纸钱剪得更加聚精会神,希望我的忏悔之意能打动列祖列宗,让他们让我一马。
正当我努力印钞时,耳边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我抬头一看,是李斯焱穿戴整齐,出来赏芍药。
眼见他往我这个方向过来了,我立刻把纸钱篓子一收,拎起小板凳回屋。
隔着老远的距离,他懒懒道:“你跑什么,过来。”
听见领导的召唤,我把凳子踹回屋里,抓起起居郎的帽子往头上一扣,生无可恋地滚回去加班。
*
我的日常着装为什么从宫装变回了朝服呢?这要从之前说起。
某日当差,魏喜子告诉我,我随李斯焱上朝的时候,御史台新来的张御史老是偷瞄我,虽然他遮遮掩掩,十分隐蔽,但还是被他的同事兼我的好友断袖江御史发现了。
我困惑挠头:“他看我干嘛呀,我又不认识他。”
魏喜子道:“江御史托我告诉你,那张御史约摸是……对你……”
他绞尽脑汁,最后拿他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打了个比方:“就像我对王娘子那样。”
我静了一瞬:“……天呐,他好重口。”
我自认面貌普通,身材平板,脾气刚烈,声名狼藉,万万没想到还有人暗中给我送秋波,妈呀,莫非今年我命犯桃花了?
但我根本不认识他好吗!
本来是我和魏喜子的私人谈话,可不知怎么穿到了李斯焱耳朵里,他把我叫过去,问我:“你认得张图遇吗?”
我:“张什么遇?”
“张图遇。”
“张图什么?”
李斯焱凉凉地看了我一眼:“御史台的张图遇。”
这时,我已经把和魏喜子的闲谈忘了个精光,绞尽脑汁在脑海里搜索这号人物。
李斯焱不耐烦道:“老在上朝的时候看你的那个!”
他这么一说,我才记起来,恍然大悟:“哦,是那个人啊,他怎么了?”
李斯焱没说话,上下打量了我好几圈,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不由得攥住了衣襟:“你……你看我做甚。”
他仍是不说话,瞧我的眼神越发不善,且露骨。
我警惕地后退一步,打定主意,若是他要因这个什么图遇来找我麻烦,我要立刻把桌子掀了,然后迅速跑路。
出乎意料的是,李斯焱没有把我怎样,只是面露阴沉之色道:“寻常女子作此打扮或许俏丽,可你这么一打扮,却无半分姿色。”
没有半点姿色?
我一句去你大爷来到了嘴边,但见李斯焱面色难看,直勾勾地盯着我,还是强行忍下了。
这可真有意思,当年强迫我穿宫装的人难道不是他吗?穿完了捏着我下巴左看右看的不也是他吗?怎么今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还挑剔起我的形象来了。
我咬着后槽牙道:“陛下觉得我碍眼了?”
李斯焱冷冷道:“沈缨,朕让你做朕的起居郎,是让你记述朕的言行,不是让你去朝上搔首弄姿,勾引顾命大臣的。”
搔首弄姿?
勾引大臣?
我本该生气的,但由于这个指控实在过于离谱,这一刻我内心产生的迷惑远远大于恼怒。
“陛下见过什么叫真的搔首弄姿吗?”我一指外面道:“打这儿往西走,走到底就是教坊司,那儿有的是现成的例子。”
李斯焱声音越发阴冷:“你还想像她们一样迎来送往,以色侍人?若真如此,朕何不成全了你?”
“好啊,”我无所谓道:“我早就想学胡旋舞了。”
“沈缨!”他凶狠地叫我的名字。
我梗着脖子瞪他,眼神同样凶狠:“明明是你挑的臣子定力不足,把持不住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别什么过错都往女人头上甩,老娘才不认!”
李斯焱被我气得不轻,手指节在桌边捏了又捏,好像在捏我的脑壳一样,
我无所畏惧地一扬下巴,等着他找到法子罚我,反正要不然是强迫劳动,要不然是提铃面壁,除此之外,他也不会别的招了。
安静了片刻后,李斯焱对守在外面的庆福道:“给她找一身官服,外加幞头革带,现在就去!”
庆福一愣,我也一愣。
“沈娘子身形小,寻常官员服饰,她怕是穿不住。”庆福道:“容奴给针线宫女传个信儿,让她们赶制一套出来。”
李斯焱烦躁地点头应允。
我尚未反应过来,一头雾水道:“你给我官服做什么?我以后不用穿宫装了吗?”
李斯焱冷笑道:“怎么?朕记得你从前吵着闹着不想穿宫装,如今穿出了甜头,不乐意换了吗?”
“乐意!”我大喊道。
“陛下误会了,我是十二万分的愿意!”
一听不用穿这身束手束脚的衣裳,我整个人都活泛了,官服好啊,松快凉爽,还不用梳头发!
“从今天起上朝必须穿官服。”
说完把我赶了出去。
我莫名其妙提前下了班,还获得了不用穿宫装的美事,傻呵呵地乐不可支了一整天,几天后消息传到了我耳中;王御史因上朝时仪容不整,被江御史给参了一道,打了整整二十板子。
换上凉爽官服的我对魏喜子感叹:“江湖险恶啊,看来他们御史台的同事关系也是纸糊的。”
魏喜子的小八字眉忧虑地一撇,道:“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左拾遗最近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他是不是想取我而代之?”
“……你想多了,是因为你官服上粘了墨迹,左拾遗洁癖,他约摸是想帮你洗衣服。”
“哦……”魏喜子羞羞地低下头。
*
再说回当下,李斯焱心血来潮,临时决定出门赏芍药,刚跨出殿门,第一眼看到了我,于是理所应当地让我相陪。
内苑春风十里,万物向荣,花匠们在坡上种了一丛又一丛娇美的芍药,花开时其美艳难以用人类言语形容。
只可惜与我赏花的是狗皇帝,给这种粗人看花,无异于把牡丹倒进牛饲料盆。
他看上一朵开得正好的粉色大芍药,二话不说,直接走过去掐了下来,花朵遭了无妄之灾,露珠还颤颤巍巍挂在花蕊上,看得我一阵肉痛。
庆福最有眼力见儿,立刻奉上大花瓶一只,让皇帝摘个够。
然而李斯焱直接无视了庆福,反手将那朵比人脸还大的花簪在了我的发髻上。
“不错,挺好看的。”……他还挺得意自己的杰作。
我被迫顶着一朵硕大的芍药,满脸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