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除夕那夜之后宋淮璟似乎一直躲着穆云铮，但距离又不能超过一丈，十分惹人恼火与烦躁。
眼看没两日就是初十了，宋淮璟的生辰就要到了。
往年宋小世子的生辰一直是大操大办的，国公府总是会遍邀东京各个与宋淮璟交好的朋友，不论平头百姓还是豪门贵族。
只要宋小世子送了帖子的，都能一同庆祝他的生辰。
除了穆云铮。
十六岁之后宋淮璟从不邀请穆云铮，穆云铮也从不去给他过生辰。
但现在宋小世子如今这幅模样，想大操大办都不能够。
加之他最近心里面乱作一团，也没心思给死了的自己操办生辰。
反倒是穆云铮隔三差五的试探一句。
试探又如何，反正最后都被宋小世子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如今这般殷勤，当初做什么去了？”
宋淮璟生着闷气，连语气都十分愤然，为生前的自己感到不平。
每每听见这句话，穆云铮便低着头不说话，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看起来就像是被雨打湿了脊背的小狼，脏兮兮的可怜怜的，委屈的很。
宋淮璟可不心疼。
好几天了，穆云铮都不提当年之事也不说清楚江汐瑶说的那份情感，就连为何送他狼毫笔的原因都不告诉他。
他心疼这个骗子干嘛？
还不如心疼心疼生前的自己。
但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斜睨穆云铮，又不想主动去找他说话却又忍不住，但每次靠近穆云铮时心里就咯噔咯噔的跳个不停，于是他就又会躲得更远，直到胸腔里的悸动安静下来。
就这般别别扭扭的到了初十这天。
穆云铮今日本该上朝，却请了假。夜幕之时他便带着宋淮璟敲了敲江府的门。
“找江汐瑶做甚？”宋淮璟有些疑惑的问道。
穆云铮还未回答，江府的小厮便开门引穆云铮进去。
江汐瑶坐在小院中，穿着一身鹅黄小袄，腰间仍旧系了许多小铃铛。
她看见穆云铮踏入院中，立马扬手笑道，“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呢。”
“？”
宋淮璟一脸疑惑，有些纳闷的拽了拽穆云铮的衣角，在他耳边问道，“你为何今日会来？”
穆云铮却不回答，他只是抿着嘴微微点头，坐在了石凳上。
江汐瑶从旁边的木箱子里拿出了两壶酒，递给了穆云铮一壶。
“给。”
宋淮璟凑近细细的瞧了两眼，是太清楼的眉寿酒。
还以为是多金贵的酒呢，江汐瑶居然还放在木箱子里当宝贝似的。
但他下一瞬就被江汐瑶所说的话给惊讶住了。
“这是最后几壶了，宋淮璟只送了这一箱给你。”
是他送给穆云铮的吗？
是何时的事？
宋淮璟呆愣着看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的穆云铮，双唇微张，有些不可置信。
他想起来了，是在他十八岁那年，穆云铮任命大理寺卿办成第一桩案子之后。
当时他坐在太清楼看见了大街上骑着马看起来意气风发的穆云铮，他以为穆云铮望向他的那一眼是挑衅。
于是他就喊来了小二，问他们要了一箱太清楼最烈的眉寿酒。
然后他带着玉竹，摇摇晃晃的拉着那箱酒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了穆府门口。
“本世子祝小穆大人步步高升！”宋淮璟站在门口，又拎起一壶酒猛灌了一口。
随后穆云铮打开了大门，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十分厌烦宋淮璟一般，拽着他的胳膊让他回家去。
但宋淮璟却挣开穆云铮的手，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他用右手拽住穆云铮的衣领，凑的极近的对他说道，
“本世子祝你呢，你怎的不领情？”
他那时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被穆云铮的冷漠疏离的眼神给刺激到了，就是赖在穆府门口不走。
似乎是想让穆云铮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样。
但穆云铮只是让人将那箱酒扔在了穆府门口的角落处，让穆府的武奴牵着一匹马将宋淮璟驼回了国公府。
怪不得宋淮璟不记得了，原来是因为当时他本就神志不清的在穆府门口撒野。
但是穆云铮其实根本没有扔掉那箱酒，而是放在江汐瑶此处，每年都会来喝？
宋淮璟已经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了，他只是怔怔的看着穆云铮，脑子一团糟。
“当年我即将出发去扬州，你倒好，拎着这一箱酒就过来了，我还以为你给我践行呢。”江汐瑶也倒了一杯酒，回忆道。
穆云铮状似无意的斜睨了一眼宋淮璟，有些哑然的轻声回答，“也算是。”
“算你和宋淮璟一同是吧？”江汐瑶嗔怪的说了一句，眼神却有些忧伤，“当年我走时，还让他好好练字呢，谁承想……”
“今日是他生辰，我猜你都会来此。”江汐瑶收住之前的话语，又重新说道，“我前日翻这箱子看见少了不少，你这两年没少偷偷喝吧？”
穆云铮低低的“嗯”了一声，又闷声喝了许多口酒。
宋淮璟去瞧了瞧木箱，里头就只剩三四壶了。
一箱好像有二十壶酒，穆云铮这是偷偷喝了多少啊。
而且这眉寿酒虽说是清酒，但却最烈，喝一壶下去人就该醉的不省人事了。
当初宋淮璟在穆云铮家门口发酒疯就是如此，只喝了一壶便神志不清。
“你说你何必呢？瞒着他，看他伤心难过你也伤心难过。如今天人永隔，你想说都说不了了。”江汐瑶叹了一口气，又陪穆云铮喝了一杯。
但宋淮璟却双手抱胸，语气不明的平淡说了句，“如今有机会，他也没见给本世子说清楚。”
“若是哪一天我突然消失，那才真是天人永隔。”
穆云铮听见宋淮璟这最后一句话，眼神一呆，捏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指尖泛白。
他沉默良久，才不只是对着宋淮璟还是江汐瑶说了句，
“我当时，别无他法。”
江汐瑶闻言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陪着穆云铮喝了几杯。
“我前日去瞧了伯父伯母，精神气不错。但今日是他生辰，怕是又要伤心一番。”
“嗯。”穆云铮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宋淮璟，轻轻敲了两下桌子。
“去吗？”
宋淮璟摇摇头，垂眸掩盖住眼里的淡淡忧伤。
“让爹爹娘亲好好生活吧，我去了也无用。”他声音有些嘶哑，不愿再提起此事。
喝了半晌，江汐瑶明显是喝多了。
她站起身，腰上的铃铛叮呤咣啷的清脆作响。她举着酒杯，朝着并无月亮的天空。
酒水从杯中撒了些许出来，但江汐瑶并不在意。
“举杯——”
“邀明月！”
她转了个圈，又冲着穆云铮举杯。
“对影——”
“成三人！”
“不会念诗就别念！”宋淮璟看了眼满脸通红走路都一副要摔在地上的江汐瑶，吐槽道。
但宋小世子眼睛却有些微红。
念完诗的江汐瑶又趴在桌子上，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圈。
“我、你、宋淮璟、还有沈墨之那家伙。”
“是四个人。”
她伸出五根手指，说是四个人。
“可如今，只有我和你了。”江汐瑶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穆云铮。
穆云铮脸上薄红，却并无多少醉意。
想来应当是偷喝酒练出来的酒量。
他牵起江汐瑶想将她送回至屋内。
但江汐瑶却不停的摆手摇头，然后嘿嘿一笑，含糊不清的说道，“你喜欢他～你去扶——他！”
她指了指对面的灌木丛，推着穆云铮去扶灌木丛。
而穆云铮所见的，则是飘在灌木丛前面的宋淮璟。他眼神瞬间清明，转头看了会喝醉的江汐瑶，还以为她看得见宋淮璟。
却发现，她只是胡乱一指。
宋淮璟也明显吓了一跳，连飘都不飘了，就只愣愣的呆在原地。
然后他反应过来后飘到江汐瑶面前问了老半天。
“江汐瑶！江汐瑶！”
确定江汐瑶看不见自己之后，他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他刚刚听见他说穆云铮喜欢他，是他还是她？
喜欢谁？
他不喜欢江汐瑶那是喜欢谁？
江汐瑶方才指着他的方向，说他喜欢他。
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是在想江汐瑶看得见的自己的兴奋还是她说穆云铮喜欢他的忐忑？
宋淮璟想不明白，心里面乱作一团的不舒服。他很想掰开江汐瑶的嘴让她立马说出穆云铮喜欢谁。
可为何呢？为何自己这么在意穆云铮喜欢谁。
折腾了老半天，穆云铮叫来了江汐瑶的贴身丫鬟，让她俩扶着江汐瑶进了屋。
而他与宋淮璟则在街上，慢慢悠悠的走回家。
“穆云铮——”宋淮璟突然出声。
穆云铮停在原地，注视着宋淮璟等待下文。
扑腾——
扑腾——
扑腾——
宋淮璟心中那股又痒又酸的感觉又浮现上来，他盯着穆云铮的眼睛，想不到自己究竟要问什么。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了句，“今晚月色真好啊。”
说完他就想找个洞钻进去。
好个屁啊，月亮都没有！
但穆云铮居然“嗯”了一声。
“……”
一人一鬼就这样沉默的走了半晌，突然间穆云铮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宋淮璟耳边响起。
“你十九岁那年的生辰，我在江家喝了十壶酒。”
“二十岁立冠时，我曾偷偷在明玉阁看过你。”
“今年生辰，我在你身边。”
许是今夜宋淮璟那句天人永隔刺激了穆云铮，让他难得的吐露了这么多真言。
而宋淮璟这只鬼，则又愣在了原地，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双手紧紧攥住衣袖，指尖用力到发白。
所以沈墨之那次，没看错。
穆云铮确实去过明玉阁。
“你——”
宋淮璟要问什么呢？
问当年的苦衷还是问什么呢？
他如今知晓了这些，心中滋味并不好受。
就好像是他一个人难受又委屈的蒙在鼓里五年，最后却告诉他一切都是有苦衷的。穆云铮偷偷送他笔，藏起发酒疯时送给他的酒还偷偷一个人闷着头喝，会偷偷来看他。
宋淮璟低着头，鼻尖泛酸却哭不出来。
“是因为你的舅舅吗？”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酸涩，问道。
穆云铮却不回答，只是沉默的看着他。
他心中了然。
果然是。
当年他祖父带兵出征，大捷。皇帝疑心宋家功高盖主，若是穆云铮再与宋淮璟走的如同之前那般近，宋家估计不会有安生日子过了。
毕竟，当时穆云铮已经被皇帝所看重。
所以穆云铮是为了宋家，为了宋淮璟的平安日子。
装出讨厌他的模样，免得皇帝又找些什么罪大恶极的理由来针对宋家。
但为何在边关的时候连信都不回了？
宋淮璟想不通，想不明白。
为何不告诉他缘由，他愿意和他一起演戏，一起瞒着皇帝。
“对不起。”穆云铮走近一步，有些沙哑的声音饱含歉意，与心疼。
宋淮璟摇摇头，笑了一声。
颇有些自嘲的意思，“所以你不是真的讨厌我。”
“为何生前不告诉我呢？”
“怕我装不出来吗？”
穆云铮抬眸，眼底有些隐晦的爱意显露了出来。
但周围黯淡无光，宋淮璟看不真切。
“我当时，并未想如此多。”
十八岁的穆云铮不敢去赌，不敢用宋淮璟以及整个宋家的安危去赌。
只能默默的承受着。
后来他想告诉宋淮璟的时候，宋淮璟已经不在了。
再后来宋淮璟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他一开始是惊喜的。但他更想宋淮璟能够投胎转世，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人，成为世人都能看见的人。
他不想骄傲的宋小世子一辈子都被困在他身边。
“穆云铮啊穆云铮。”宋淮璟突然踢了踢穆云铮的小腿，扬起一个散漫不羁的笑容。
“不是说见了国师之后再告诉我吗？”
穆云铮一愣，似乎没想到宋淮璟会是这样的回答。
“我——”
“本世子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宋淮璟飘至前方，又转身对着穆云铮一笑，“看在你偷偷藏了我送你的酒的份上。”
“我们和好吧。”
穆云铮的脸庞一下子柔和下来，不再是冷漠疏离的模样，他对着前面的宋淮璟微微一笑。
这是第一次，长大后的穆云铮真正意义上面对宋淮璟的一次有着真切情意的笑容。
不是偷偷，不是假装，也不是在宋淮璟没有看见的地方。
宋淮璟又看见了那个少时对自己格外好的穆云铮。
和好了。
他在心里默默的想着。
连飘着的身形都不由自主的轻快起来。
虽然不知穆云铮喜欢哪家小姐，但他和穆云铮和好了。
就说明，穆云铮不讨厌他。
穆云铮也很喜欢他。
穆云铮走在宋淮璟身后，热切又真挚的凝视着他的背影。
他在心里想，就这样吧，一直这样陪着他。直至找到办法，送他安然去往下一世。
“生辰快乐。”
穆云铮在宋淮璟身后轻声说道。
而宋淮璟的身形更加轻快起来，像是一蹦一跳的。
他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宋：他究竟喜欢谁？
小穆：得快点送他去下一世做人。
小穆不是占有欲强的那种人啦，他只是想让小宋能够继续潇洒骄傲的活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