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宋淮璟第一次见穆云铮时，是在五岁生辰那日。

天启十七年正月初十。

他当时穿着江书瑜给他亲手裁的红色小袄，裹成了一个圆球子。

五岁的小世子满脸冻的通红，身后跟着小玉竹。

俩人“噔噔噔”的在院子里到处跑，手里拿着雪球到处扔。

不少家仆都被小世子丢中了，丢中一个，小世子就“咯咯咯”的笑。

想来那些家仆都是为了逗小世子，故意这般的。

“咻！”宋淮璟发出一个气音，闭着眼睛将手中小小的雪球使劲儿一丢。

却没砸中家仆，反而砸中了小时候就爱板着一张脸的穆云铮。

那年穆云铮七岁，分明就大他两岁，却看起来成熟不少。

宋小世子丝毫没有砸错人的羞愧心理，反而“噔噔噔”的跑到穆云铮面前，歪着脑袋十分好奇。

正巧江书瑜从正屋走了出来，瞧见穆云铮脑袋上的积雪，便知肯定是宋淮璟干的。

于是对着旁边的穆析亭欠身一礼，又蹲下身拉着宋淮璟的小手，嗔怪的说道：“淮儿，这是穆哥哥，不可无礼。”

宋淮璟注视着高他半个头的穆云铮，觉得他长的好好看，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开心。

于是小世子挣开江书瑜的手，拉住了穆云铮垂在身侧的手。

“你来给我过生辰为何不开心？”

五岁的宋淮璟生的粉圆玉润，被裹成糯米团子一样，不明白为何穆云铮会不开心。

小时候的穆云铮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他闻言明显呆住了。

也不知是因为宋淮璟说中了还是因为他猜错了才呆住的。

但是宋淮璟才不管那些，他向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于是他拉着穆云铮一起打雪仗。

稚嫩的声音在穆云铮耳边大声说道：“一起来啊！我的生辰你不准不开心！”

穆云铮犹豫的看着手中宋淮璟强塞给他的小雪球，不太想动。

但宋淮璟似乎特别喜欢砸他。

被砸了几十下的穆云铮终于受不了了，他扬起手，将手中的雪球一把丢在了宋淮璟身上。

宋淮璟却停下脚步，“哈哈哈”笑了好几声，然后跑到他跟前，又蹲在地上给他搓了一个雪球。

“给你！”

小世子扬起明媚灿烂的笑容，双手捧着雪球，直直的递给穆云铮。

不知是不是那时的宋淮璟模样太傻，让板着小脸的穆云铮噗嗤一笑。

宋淮璟却看愣了，他那天的心里在想什么来着？

哦——

他在想，小穆云铮笑起来比他娘亲都好看。

原来宋淮璟从看见穆云铮的第一眼时，就对他讨厌不起来。

因为觉得穆云铮不高兴，所以拉着他打雪仗想让他高兴。因为看到他笑了，所以他拉着这个长的好看才第一次见的穆哥哥在国公府满园子乱逛。

他还给他看他的珍奇玩具，是他爹爹亲手做的！

直到十一岁之前的每一年生辰，都是穆云铮陪他过的。

穆云铮每年都会送给他许许多多的话本与珍玩，他都偷偷的放在了明玉阁的百宝箱里。

小时候的宋淮璟总能一眼看穿穆云铮的心情，比如开心，比如不开心。

他还会在穆云铮不开心的时候捡很多新奇有趣的话本子讲给穆云铮听，每次看见穆云铮笑，他也跟着笑。

宋淮璟七岁之后经常溜到风来亭，偷偷的吓一本正经的穆云铮，穆云铮每次都会被吓到。

但穆云铮从来都不恼，还时常给他准备他最爱的软糕，还教他写字。

因为宋小世子从不认真上私塾，他总喜欢听穆云铮讲课，觉得比那长胡子老夫子讲的生动有趣极了。

就连那狗爬的字迹，都是模仿穆云铮的来着，只是他没那天赋写的那般好看而已。

但宋淮璟从不承认自己的字难看。

穆云铮也经常忍笑夸他，还说他有王羲之风范。

那几年，是宋淮璟与穆云铮最要好的几年。

直到他十一岁那年，边关有敌军来犯。

他的祖父宋安带着穆云铮的父亲一同出征，而穆析亭将十三岁的穆云铮也带上了战场。

宋淮璟记得，那时穆云铮才过生辰没多久。

他还偷偷的在明玉阁哭了好久，等第二天去穆府时，穆府管家却说早已走了。

穆云铮当时还算有良心，给他留了一封信。

信中写道：“出发太早，来不及见你一面。待安定下来，定日日来信。”

“切，我才不管你来不来信呢。”宋小世子红着眼睛忍住眼泪嘴硬道。

但他每日都会写一封信，告诉边关的穆云铮他今日看了什么话本子，吃了什么糕点，写了多少字。

一开始穆云铮回信很认真，到后来越来越敷衍。

最后一封信宋淮璟都收不到了。

他当时一度以为穆云铮受了什么伤，出了什么意外。

但祖父的家书月月都来，他月月都能从家书中知道穆云铮平安无事。

可穆云铮就是不给他回信了。

尽管这样，宋小世子还是一封一封的写着信。

因为他的娘亲告诉他，可能是边关战事吃紧，事情繁多，来不及回信。

那时宋淮璟脑海中满是长的甚是好看的穆云铮灰头土脸的在打仗，在吃饭，还会受伤的场景。

于是他就写好多好多信，想让这些信安慰安慰边关的穆云铮。

日子就一天一天的过去，宋淮璟写了五年的信，只收到穆云铮一年半的回信。终于在十六岁的那年边关战事大胜，他们得胜回朝。

但祖父死了，穆云铮变的讨厌他了。

一切全都不一样了。

宋淮璟在那场雨夜之后闷闷不乐了许久，连沈墨之拉着他去太清楼请他喝酒吃茶他都还是不开心。

“你说，穆云铮会不会骗我啊？”宋淮璟思索了差不多半个月，念的沈墨之耳朵都起茧子了。

“之前他从来没表现一点讨厌我啊。”

沈墨之揉揉耳朵，十分无语的说道：“你醒醒吧，他都说了是他父亲的意思。不就少了个朋友吗，你怎么像是被他抛弃的糟糠之妻一样。”

宋淮璟也说不清楚，但穆云铮不在他身边他真的很不高兴。

他一点也不想穆云铮讨厌他。

“我跟他要好这么多年，说讨厌就讨厌了，我肯定难受啊！”宋淮璟觉得这个理由很正确，“我写那么那么多的信，他居然讨厌我！”

说着说着，宋淮璟又想大哭一场。

沈墨之扶额，又递给他一壶酒，爽朗说道：“喝！这破事别想了！他讨厌你你就天天找他茬，碍他眼！”

宋淮璟接过酒壶，猛灌了几口。

他觉得沈墨之说的甚是有道理，既然穆云铮都讨厌他了，那他也讨厌穆云铮！

他要天天碍他的眼，天天嘲讽他，天天找他茬！

就要气死穆云铮！

“你一直讨厌我我就一直找你茬！”宋淮璟一壶酒喝尽，盯着沈墨之恶狠狠说道。

显然是喝大了把沈墨之当成了穆云铮。

然后穆云铮去书院读书，他死皮赖脸求着宋泽浔，说他也要去。

“？”宋泽浔一脸惊讶，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突然开窍了一般。于是喜滋滋的弄了个名额让他去了。

却不知，宋淮璟每日上学的主要事情就是打扰穆云铮学习。

穆云铮的课业本上时常被乱涂乱画，坐垫经常无翼而飞，然后宋淮璟旁边就会多出一个坐垫。

但穆云铮却看都不看，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淮璟压紧牙关死死盯着穆云铮。

心里却在想：穆云铮已经一个月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了。

那天晚上，宋淮璟翻来覆去睡不着。

鬼使神差的，他来到了风来亭的那处狗洞下。

本以为穆云铮会早早的把狗洞封了，却发现狗洞居然还在。于是小世子又再一次钻了狗洞。

他看见窗棂纸上穆云铮的影子，于是蹑手蹑脚的走到窗前。

“啊！”

宋淮璟做了个鬼脸，抬起窗子，想要像之前那样吓穆云铮一跳。

穆云铮的反应和之前一模一样，有些微微睁大双眼，眼里有过一丝惊讶。

但他并没有拿出一盒软糕，反而极为冷淡的说了句：“无聊。”

宋淮璟突然就觉得好没意思，他神情恍惚的靠在窗边，对着天上的月亮叹了一口气。

“穆云铮，我真的很差劲吗？”

他问穆云铮，穆云铮却不回答。

屋内熄了灯，夜晚寂静冷清。

宋小世子仿佛终于接受了穆云铮真的讨厌自己的这个事实。

但他依旧喜欢捉弄穆云铮，喜欢找他茬。

只要穆云铮不是一副对他爱搭不理的模样就好。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身死。

宋淮璟猛然惊醒，看了一眼四周。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正要找穆云铮在哪儿时，却听见屏风外有女人的声音。

宋淮璟一惊，随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的想着：果然有爱慕的女人，都领到风来亭来了。

“我倒要看看有没有本世子好看。”

话说出口，却觉得不太对劲。

他为何要把穆云铮的爱慕之人与他做比较？！

飘至屏风处，却看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原来是江汐瑶来了。

原来不是爱慕之人。

宋淮璟见到是江汐瑶，心中意外松了一口气，又哼着不成曲的调子飘到了穆云铮身边。

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穆云铮淡淡瞥了一眼，没理他。

江汐瑶似乎也才来没多久，她眼睛有些微肿，一副刚哭过的模样。

“我前几日才听闻宋淮璟被人所害，凶手可有下落？”

穆云铮摇摇头，没说话。

“你别太难过了，只可惜他到死都——”江汐瑶话还未说完，穆云铮就打断了她。

“伯父呢？”

江汐瑶以为是穆云铮不愿再提及伤心事，赶忙换了话茬。

只有一旁的宋淮璟一脸茫然。

他到死都不知道什么啊？

怎么不说完啊？

宋淮璟看了看神色无异的穆云铮，心里泛起了嘀咕。

总觉得江汐瑶知道穆云铮很多事啊。

要是有机会，他要炸一炸她。

可他如今这幅模样，何时才能有机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