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宋淮璟听见沈青这句话，突然愣住了。他浑身胆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又瞧了瞧咬紧牙关的沈墨之，问了沈青一句，“怎么代替？”
毕竟沈宁并不是沈青，与沈闻长的一点都不像。
宋淮璟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上有写道：江湖武林有一奇术，名曰画皮。
画皮就是□□，能够将自己本身容貌神不知鬼不觉的换成其他人的容貌。
但——
那日的沈闻尸身没有丝毫戴□□的迹象，是货真价实的真人面容，并不是画皮。
沈青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双手紧握成拳。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心里那些令他说不出话的愤怒仇恨。
“我偷偷塞了很多盘缠给沈闻和婉娘，他们一开始并不知我死了，在东京城安了家。”
“他们成亲之时，还悄悄给我发了喜帖。沈宁一直暗中偷窥着他们，他在学沈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代替沈闻。”
“天启十二年，沈宁买通了金陵府那群酒囊饭袋，就算他不在金陵，百姓册依旧有他的记录。他带着一名苗疆巫医，前往了东京。”
沈青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双手掩面，似乎回忆起什么可怕又痛苦的场景，连声音都极度颤抖着。
“他……真的是个畜生！他……他模仿我的字迹，约了沈闻出门。”
“苗疆有一种古老巫术，名为换身。”
沈青想起了他曾看见的那副画面，胸腔抽痛又凝聚着浓烈化不开的恨意，战栗杀机充斥着他的全身，满心只想让沈宁死无葬身之地。
他看见了沈宁带着那名巫医推门而入，带着阴险狠毒的笑容告诉了沈闻一句话。
“沈青早就死啦，你走的那天，他被活活烧死。”
沈闻呆在原地，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浑身僵硬满脸错愕的看着沈宁。
沈闻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就算在东京当了个小官都还是那副软弱温吞的模样。
他被沈宁掐着脖子，抵在墙上。
沈宁贪婪的看着沈闻的脸，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露出一种沈青从未见过的阴森笑容。
沈宁十分得意的在沈闻耳边说着，
“扒了你的皮，就能成为你。沈青说要撕烂我的嘴，你瞧——”
“他已经被我烧死，而你将被我替代。”
“你们这些不详的垃圾，沈青夺走属于我的万众瞩目，而你这更加不详之人夺走了属于我的高中。”
“你们都该死！”
沈闻被掐的喘不过气来，他脸色铁青，用力蹦出了两个字：“荒谬！”
但更多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巫医给他强塞了一颗药丸，他昏死了过去。
接下来沈青看见了此生最可怖可恨可憎的一幕。
他看见——
巫医用刀具一点……一点……一点……
他不停的切，不停的撕，不停的扯！！！
他从额头、从眼皮、从脸颊、从嘴唇又切、又撕、又扯！！！
血淋淋，血淋淋，到处血淋淋！！！
沈宁几乎是癫狂的看着被完整撕扯下来的人皮，他不停的狂笑，不停的狂笑。
他十分迫不及待的让巫医把新鲜着、滴着血的人皮盖在了他的脸上！！
那巫医不知从哪学的，他用自身携带的一瓶药水滴在了叠在沈宁脸上的那张从沈闻脸上切下来的新鲜人皮，居然迅速的与沈宁融合，最后他活生生变成了沈闻的模样。
但沈闻永远不会有像他那样恶心阴狠又癫狂的表情。
角落里的沈闻，被换脸成功的沈宁踢了无数脚。他扒下了沈闻的衣服，穿在了自己身上，装成那副无害的模样。
但他正要出门时，突然转身，抽出巫医身上的弯刀。
一刀、一刀、又一刀。
直到血肉模糊，皮肉四溅。
沈宁癫狂又欣喜万分，“死了，终于死了！就是你们不详！你们不详！不然我早就考上了！我早就考上了！”
“我再也不是什么狗屁一事无成的庶长子了！我是进士，是善人，是沈闻。”
……
沈青双眼腥红，泪光闪烁。
“就因为子虚乌有的不详，就因为世人说他一事无成。”沈青冷笑一声，“他就可以行此恶事，残忍杀害沈闻。他相安无事还做了二十年的官，被沈闻的亲生儿子叫了二十年的爹。”
“多可笑啊，多可恨啊……”
“婉娘当晚便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被他割掉了舌头扔在了荒郊野岭。她跑了十天十夜，她偷偷找到了她娘，告诉了月娘一切。”
“沈夫人在屋外，偷听到了一切。她疯了，被关在了佛堂。”
天启十二年，真正的沈闻身死，婉娘逃回金陵。
沈宁成为了沈闻，装了二十年的善人。
怪不得……怪不得东京沈府到处都写满了善，还将真正的沈闻画的那幅画挂在了大厅。
何其可笑，何其荒谬又何其讽刺。
“竹林的那处墓碑为何沈宁会一直去？”穆云铮沉声问道。
“巫医说，为避免沈闻惨死成为恶鬼，专门选了那处随意裹了他的尸首埋了。”沈青低声回答，“他还拿着沈闻最爱的桂花酿去故意恶心他，甚至每月都去恶心他。还告诉他，他当沈闻当的很好，大家都没看出来其实已经换了个人了。”
“沈宁这辈子，最值得炫耀的事情就是这个了吧。还只能跟死人炫耀。”
沈青声音已经沙哑的不得了，脸色惨白如纸，但他却十分灿烂的笑着。
尽管如今容貌是沈宁，但宋淮璟依旧看出了当年明亮无比的沈青的影子。
“可惜啊，成为恶鬼的是我。是我亲手杀了他，引你们前来。”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放声大笑，然后说着，“他死前还在说我不详呢，说着说着看我真的能杀他，便开始求饶了。他跪着、趴着痛哭流涕的求我。”
“可我只想让他死的再惨一点，更惨一点。”
沈墨之听完连连后退，满脸不可置信，他猛烈的摇着头，双手捂住耳朵，神情越来越痛苦。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信，我不信！”
沈青却不理他，依旧说完了剩下的事，“沈宁死前我抽了他的魂融入了我自己的魂魄所以变作了他的模样，东京城那具尸体，已经彻彻底底死透了。连转世都没有。”
“而这金陵城是我用自身魂魄造出的幻境，这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捏造出来的。”
“只有沈员外和婉娘，我将沈员外拉了进来，吓疯了他。婉娘只是不小心闯入的。”
所以小二的话，小二娘以及沈管家的话都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宋淮璟却十分不明白，为何沈青一介鬼魂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正预问时，穆云铮忽然拉住他的手，挡在他身前，冷漠的问沈青：“那把黑剑，是你的？”
沈青歪了歪脑袋，想了一下。
“你说那把剑啊，不是。”
“那你哪儿来的？”宋淮璟脱口而出。
“无妄仙山的仙人给的，我这些制造幻境，抽人魂魄都是他教我的。”
无妄仙山？
宋淮璟愣了下，想起了之前看到名山记中，记录着这一座山。
相传是仙人所居之地，修仙得道之人皆在此处。
齐朝历年的国师都自称是无妄仙山弟子。
但没人真的见过这座山，也没人真的见过仙人。
“你为何如此清楚沈宁所做之事？”纪之郇搂着心神不宁的沈墨之，问道。
“总算有人问啦！”沈青站起来，伸了伸胳膊，仿佛方才又痛苦又难受的他不存在了一般。
“我死后如同宋小世子一样，只能待在沈闻身边，但沈闻也看不见我。”
“沈闻被埋在竹林，我就在那陪他陪了二十年。骂沈宁骂的口水都干了，词都穷了。”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位自称无妄仙山的仙人来了，我想起了沈闻曾经说过这个地方。那人给了我颗黑珠子，让我重现于世，还传授我许多术法，他说是为了让我去报仇。”
后来的事情就都清楚了，沈青找到沈府的沈宁，一剑杀了他，还拔了他的舌头。然后宋淮璟几人查到金陵进入了他所造的幻境。
“仙人告诉我，让我将那把剑留在沈府，这样沈宁所做之事才会大白于天下。”
沈青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黑雾也越来越浅。
“我时间不多了，穆大人与宋小世子一定要将沈宁所做之事大白于天下啊，不然我就会再一次死不瞑目的。我将沈闻尸身放在了真正的小院墙角之处，烦请诸位替我安顿好他。”
沈青已经变不回他自己的模样了，所以他不敢去看婉娘，也不敢告诉婉娘他是沈青。
他总在想，若是当年元宵灯会他没有撺掇沈闻出去的话，现在沈闻是不是真的会在东京城做了一个天大的官，和婉娘相濡以沫一辈子。
“我放尸身之时婉娘看见了，她无意闯进了我造的幻境。”沈青又道，“这个幻境马上就会消失了，劳烦诸位替我好好安慰她一下。”
宋淮璟突然又变回了魂身，脚沾不着地了。
他看着身形越来越淡的沈青，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原以为杀害沈大人的是罪大恶极之徒，最后却发现这件事情真正悲惨又痛苦的人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去了，而真正罪大恶极之人还安然无恙的活了二十年。
他想到沈青亲眼看见沈闻死时该是怎样的崩溃，也想到了沈青每次看见沈宁每次去炫耀自己活的有多好时有多仇恨。
如今终于真相大白，大仇得报。
他不忍心看着沈青消失，也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留住他的魂魄。
“你会转世吗？”宋淮璟有些哑然的问道。
沈青嬉笑一声，不在意道：“不会啦。我用魂魄造了幻境，已经没有下一世了。”
“值得吗？”穆云铮看着沈青，忽然问了一句。
沈青却不说话，他只是笑笑。又从怀中掏出了沈闻当年做的荷包与那十五枚铜钱，满脸都是笑意。
然后他终于舍得看了看这二十年都认贼作父的沈墨之，还是很温柔的说了句：“沈宁当年没藏好的沈夫人画像被你看见了，也算是他做的一件唯一一件对你好的事。但我还是很怪你，怪你二十年认贼作父，你以后多长个脑子吧，跟你亲爹一样，笨死了。”
沈青一点一点的在消失，分明肚中没多少墨水，但他还是想起了一首诗。
于是他用少时调皮又清亮的声调念了出来。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宋淮璟听见这诗忽然想起了回忆里的三人。
想起了孔明灯上的愿望。
竟无一人实现。
他替沈闻沈青以及婉娘感到悲伤。
只因为沈宁的贪婪恶念，因为沈员外的愚昧无知，三人便惨遭横祸。
如今沈青为了真相大白，连转世都不再有了。
宋淮璟神情忿忿不平，在心里抱怨着上天不公，世道不公。
凭什么纯善之人死于非命，极恶之人仍能苟活世间。
幻境在沈青彻底消失后迅速的崩塌，三人一鬼被一股力量猛的一推，弹出了小院。
三人一鬼出了幻境。
纪之郇神情不明的盯着穆云铮旁边，有些艰难的开口说道：“宋小世子，你还在吗？”
宋淮璟虽知他们都瞧不见，却也回答道：“我在我在。”
只是他还未从沈青所说的那些事中回过神来，语气和身形都淡淡的、蔫蔫儿的。
他真的不能够理解，为何会有沈宁这样的人。
穆云铮试探着摸了下宋淮璟的胳膊，手又碰不到了，神情一暗，垂眸掩下眼底的苦涩。
他向纪之郇转述了宋淮璟的话，于是纪之郇点点头，扶着已经濒临崩溃的沈墨之观察着四周。
依旧是破败的小院，但此时是白天 。
他们已经离开了幻境，而沈青也消失不见了。
婉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她当时在幻境不知躲在何处，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沈青说的那些事。
宋淮璟如今看见她，只觉得悲哀凄婉，心里更是生出了无限惆怅。
他又转头看向了沈墨之。
沈墨之一直双眼通红的注视着婉娘，似乎是想从如今婉娘的脸上瞧出画像上沈夫人的模样。
他嘴巴微张，颤抖着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想去拉住婉娘，却又不敢触碰般的缩了回来。
他在努力消化沈青说的所有事。
他叫了二十年的父亲是杀害他亲生父亲的凶手，是害他母亲变成如今模样的凶手。
叫他如何能接受？！
穆云铮却丝毫没受影响，依旧沉着冷静。
他问婉娘，“你可知沈青当年为何突然就知晓了沈闻的存在？”
婉娘站在原地愣了半天，轻轻摇了摇头。
“你听见方才沈青说的所有事了吗？”宋淮璟柔声问道。
但婉娘听不见他在说话，于是穆云铮又替他转述。
婉娘流着泪点头，她当时躲在角落里听的一清二楚。
方才惊觉，原来沈宁就是沈青。
他来此处，是送沈闻尸首。
而她也听见了，沈青他为了此事真相大白已经没有转世了。
原来——
当时看见的沈宁是沈青，她却害怕的躲在角落里，不敢看他。
所以他让沈墨之来此地，是为了让她看一眼她的儿子。
是那个与她长的七分相像，眉眼却很像沈闻的沈墨之。
她也果然一眼就认出了。
婉娘忽然流着泪自嘲一笑。
这个人，真是了解她与沈闻。
宋淮璟飘到沈青所说的角落之处，拉着穆云铮让他从许多的枯叶泥土之下挖出了一具白骨。
婉娘跪在地上无声痛哭，她手里攥着那个与沈青怀中一模一样的竹叶荷包。
荷包里同样有十五枚铜钱。
那是沈闻对她与沈青的祝福。
愿去祟得平安。
过了很久，沈墨之才敢默默的走上前去。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大吼大叫了，他看着那具尸骨，跪在婉娘旁边，肩膀剧烈的抽动着，掩面而泣。
哭自己认贼作父，也哭如今才知真相的自己。
而宋淮璟只是沉默的看着。
良久，他对着那本应看尽长安花的沈闻深深鞠了一躬。
他在心里想着，愿沈闻来世如沈青所愿那般，看尽世间繁花，春风得意未有尽。
穆云铮深深的看了宋淮璟一眼，也跟着他一起鞠了一躬。
三人一鬼带着婉娘和沈闻尸骨离开了真正的沈府，沈员外已经如幻境里那般所言，彻底疯了。
沈夫人与月娘依旧待在佛堂里。
他们将沈闻的尸骨埋在了金陵城外的一处青山里，婉娘却不随他们回东京城了。
她在纸上写道：“此处有木屋，我想在这里长伴沈闻。深谢诸位了。”
婉娘对着他们拂身一礼，又抬起脑袋用慈爱的眼神凝视着沈墨之。
她忽然伸手摸了摸沈墨之的脸颊，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看的出来，沈墨之在自责、在悔恨、在痛苦。
于是她提笔写道：“别听沈青的，他嘴硬心软。他其实不怪你，你那时方才满月，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都不怪你的。”
沈墨之满脸胡渣，眼睛红肿，样貌比婉娘都要憔悴上几分。
看见婉娘写下的话，又是鼻尖一酸，掉了几颗泪珠。
只听他沙哑的声音对着婉娘轻轻喊了一声，“娘。”
于是在这小木屋里，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宋淮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胸腔中有些闷得慌。
他无力的靠在穆云铮肩上，双目毫无神采，连语气都十分消沉。
“为何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宋小世子平日虽喜欢看猎奇话本，但他从未想过世间真有如此不平之事。
一时半刻缓不过神来。
而穆云铮语气竟然有些温柔的安慰他，“沈宁此类为少数。”
三人一鬼各怀心事的与婉娘辞别后启程回了东京。
在回程路上，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如同当年沈闻三人围坐在小院温酒煮茶那般大。
作者有话要说：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出自唐·杜甫《春日忆李白》
六一快乐～*^_^*（jj只能发这种颜文字！！我有很多可爱的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