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陵沈府中装饰并不像普通富商那般庸俗,反倒有些文人雅静。
和东京沈府颇有些相像。
家仆将穆云铮引至正厅,一人身穿素净白衣坐在厅内正位上。
“大少爷,正是此人。”
那人点点头,摆手示意家仆退下。
“沈家嫡子不是死了吗?哪里还有个大少爷?”宋淮璟纳闷道。
忽然想起客栈店小二说的庶长子,那这位大少爷应该就是庶长子了?
怎么瞧着比沈闻年轻了不少。
看起来孱弱无比,不像富商出身,到像是个书生。
这位庶长子叫什么来着?
百姓册上好像写了,是叫沈宁。
这沈员外起名字,真是惜字如金。
所有子女都是单字。
“宋公子请坐。”沈宁抬手示意穆云铮不必一直站着。
穆云铮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后,立马就有人送上一杯清茶。
沈宁将穆云铮从头至脚扫视了一遍,随后微微一笑,说道,
“我听门外家丁来报,说宋公子是听闻家父的旧疾前来医治的?不知是在何处听说的?”
“同福客栈,偶然听小二提起便十分感兴趣;这才来叨扰。”穆云铮真假掺半的说道。
确实是在同福客栈听小二说的,不过不是偶然而已罢了。
宋淮璟默默的飘在一边,看穆云铮演戏。
心想不愧是大骗子,演技十分精湛。
于是还在旁边默默鼓了个掌。
然后就又老老实实待着了,不再打扰穆云铮演戏。
只不过眼神还是时不时看向说瞎话都不脸红的穆云铮。
“不知宋公子师从哪位?”
“不才,老师只是一介乡间散医,只不过是专攻沈员外这类旧疾,在下这才有心一试。”穆云铮拱手道。
沈宁点点头,又道:“家父旧疾已有二十余年,不知公子有何办法?”
“此乃我师秘方。”
沈宁了然,站起身。
“不知宋公子那两名药仆现在何处?”
“明日一早便到。”穆云铮也跟着一起起身,他又对着沈宁拱手道,“不知在下可否先行查看一番,如此才好对症下药。”
沈宁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随后带着穆云铮到了后院沈员外所住之处。
沈员外已经年老不已了,他坐在轮椅上,对着窗外的竹叶痴傻的笑着。
嘴里时不时流出口水,身边的侄女用手帕将嘴角擦干净后便又流了出来。
他看见门外的沈宁之后忽然想要起身,他伸出手张牙舞爪的叫嚷着。
“啊——”
“啊啊——”
“啊啊啊——”
像是婴儿咿呀学语一般,根本发不出一串正常的字音。
宋淮璟倒不觉得沈员外是疯癫之症,反而有点像是痴傻之相。
于是他对着穆云铮说道:“有没有觉得有点像痴傻之相啊。”
穆云铮只能用余光看了眼他,随后跟在沈宁身后走进了卧房。
“大少爷。”侄女俯身一礼。
沈宁点了点头,摆手让她们退下。然后把穆云铮引至沈员外面前,说道:“家父从弟弟去世后便如此,时而痴傻时而疯癫。”
“我便寻名医都毫无起色。”
穆云铮蹲在沈员外旁边,用手捏住他的脉搏,闭着眼感受了一下。
然后起身说道,“并无羸弱之相,也无病气。”
“正是如此。”沈宁声音加重了些,肯定道,“之前的医师都如此说。”
“不知沈员外是因何得此病?”穆云铮又问道。
沈宁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二十二年前,我弟弟所在的书房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等火灭之后,他已经被烧的不成人样了。家父看见了他的模样之后便一直如此了。”
沈员外似乎听到弟弟儿子反应便格外激烈,他拉住旁边沈宁的手,“啊呀咿呀”的叫喊着。
而沈宁则是蹲下身反手拂了拂沈员外的背,温柔说道:“他在卧房睡觉呢,父亲。”
沈员外这才安静了下来,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沈员外何时会变得疯癫?”穆云铮开口问道。
“看见火时。”沈宁回答。
他在沈员外旁边,帮沈员外把掉在地上的毯子重新盖在了腿上,又用手仔细轻柔的给他按着腿。
沈员外一个劲儿的对着沈宁“呵呵”的笑着,然后伸出手。
就在沈员外的手即将触碰到沈宁的脸时,沈宁忽然起身从置衣架上拿了件披风给沈员外披上。
“天凉了,父亲多穿些。”
宋淮璟看着此情此景颇有些父慈子孝的味道。
虽是庶长子,却依旧对痴傻疯癫的父亲格外的好。
穆云铮又装模作样的看了几眼沈员外,然后说道:“在下能治。”
沈宁眼神忽然亮了,不可置信道:“此言当真?!”
穆云铮点头。
“待明日在下的药仆归来,我再登门拜访。”
沈宁几乎是声泪俱下的抓住穆云铮的双手,激动的神色不似作伪。
“若公子真的能够治好家父,莫说白金千金,万金我沈家都舍得!”
穆云铮不着痕迹的抽出了手,装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看着沈宁欲言又止。
一旁的宋淮璟心里暗想:少年好演技。
沈宁自然也瞧出了穆云铮这番模样,略微一想便清楚明了。
一介散医身上估计并无多少银两,当即唤人拿了一袋金叶子递给穆云铮。
但穆云铮却说:“在下并非索要钱财,只是想在贵府借宿几晚。”
“在下若是住在同福客栈,这早晚来回太过麻烦。”
沈宁直接大手一挥,痛快答应。
穆云铮目的达到之后便对沈宁行礼告辞,并约定明日一早便来医治沈员外。
回到客栈已是傍晚。
三人一鬼在穆云铮所住客房交换所获消息。
穆云铮率先说了白日发生之事。
然后——
“什么?!”沈墨之拍案而起,“让我与纪之郇装药仆?!”
纪之郇扯了扯沈墨之的衣袖,“坐下说,你小点声儿。”
“我不同意!”沈墨之抽开手,右脚踩在穆云铮旁边的空板凳上,拒绝道。
“我明天直接去说我父亲是沈闻,他们肯定会放我们进去!”
穆云铮抬眸看了眼沈墨之,眼神似乎在说“白痴”。
沈白痴此时还在跟纪之郇滔滔不绝。
“不知他为何装大夫,我分明就是沈家的人,直接说清楚不就好了?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纪之郇扶额,有些无奈。
“沈大人二十余年都未曾回过金陵,墨之,你贸然前去并不妥当。”
“况且沈大人的名字在金陵百姓册并未出现过,我们还并不清楚究竟为何。”
“定是百姓册记错了!我现在就去府衙!”沈墨之说罢就要开门出去。
穆云铮偏头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宋淮璟,仿佛在说“你朋友真蠢”。
“我就跟你说了沈墨之头脑简单吧?你不解释清楚他是不会配合你的。”
宋淮璟摆出一副穆云铮不听老人言的模样,身体微微侧倾,靠近他说道。
之前在书院一同上学时,沈墨之的策论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夫子直接气的横眉倒竖,差点没把他的课业本撕个粉碎。
如今事关他父亲,沈墨之更是做事不过大脑。
要不是纪之郇在旁指点,这厮估计到现在都没明白为何跑金陵来找凶手。
“回来。”穆云铮冷声道。
“你父亲二十年没带你回过金陵,如今却要去沈府说你是沈员外孙子,你认为他们信吗?”
“上午店小二所说沈府并未有高中之人,你没听见?”
“莫要莽撞,墨之。”纪之郇站起来挡在门前拉住沈墨之。
沈墨之不情不愿的被纪之郇拉住,重新坐了回去。
听见穆云铮这样说之后,终于是沉默冷静了下来。
“你真有办法治沈员外?”沈墨之狐疑问道。
穆云铮沉默不言。
“那你懂药理?”
穆云铮依旧沉默。
沈墨之差点又要跳脚,被纪之郇一把按下。
但他用手指着穆云铮的鼻子,愤怒道:“你说明日怎么医?!”
穆云铮斜睨一眼,平静道:“装。”
沈墨之简直要被气笑了,他冷笑两声,“我看你如何装。”
纪之郇又拉了拉沈墨之的衣袖,十分抱歉的看了眼穆云铮。
沈墨之冷哼一声,偏着头不看他们。
“今日我与墨之找了个借口去看望了一下店小二的母亲。”纪之郇将他们今日所见所听之事娓娓道来。
上午纪之郇与沈墨之找到店小二说他们是沈家一门远房亲戚,如今上门投靠不知沈府如今如何,特向店小二母亲询问一番。
纪之郇又从沈墨之手里拿过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递给店小二。
于是二人跟着店小二来到他家中,问了他母亲一些事。
“婆婆早前曾在沈府给吴娘子,就是沈员外的发妻,做过几件衣裳。因着吴娘子喜欢婆婆的刺绣,便时常差人请婆婆过去教府中的下人。”
“然后我便问了关于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因何而起,那婆婆可否知晓。”纪之郇看了一眼烛火,又道,
“婆婆说当年官府给的说法是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引起的。”
沈墨之虽侧着身子,但也依旧竖着耳朵听。
虽然看起来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婆婆说,沈家只有一个嫡子,那就是沈青。”
“我便问了沈青此人性格如何,她说时隔太久有些记不清了,似乎是跟沈员外一样是个极善之人。”
“她还记得沈青确实参加过科举,因为那次沈员外免费宴请各方百姓说自家儿子将要高中。”
“在那之后就再没有听见关于沈家嫡子高中的事了,直到那日放榜。”
纪之郇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继续说道,
“她刚好在吴娘子院中教下人针线,却听见屋内吴娘子一直哭,随后轰走了她们。”
“再之后,沈青便被烧死了,沈员外也疯了,婆婆也再也没有被叫去过沈府做工。”
“吴娘子现在何处?”穆云铮问道。
“似乎一直在沈家佛堂吃斋念佛,不问世事许久。”
宋淮璟在心中默默捋着。
假若沈家只有一个嫡子,沈青。
他参加过科举,却未中——
等等等等,他忽然一惊。
省试名录中没有沈青!
只有沈闻!
“为何会这样?”他不自觉出声。
穆云铮恰在此时说道:“沈青并未出现在省试名录之上。”
纪之郇沉思,也想起上次穆云铮说过的省试名录。
“沈大人有没有可能做过手脚?”宋淮璟怀疑道。
这名录本就是礼部在保管,而沈闻身为礼部尚书并不是没有时间做手脚。
若想替换一份名录其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关键在于二十二年前的名录纸张与如今所用十分不同,是早已不产的粗劣麻纸。
穆云铮此前去借录时观察过,纸张的确是麻纸无错。
既然未曾替换过,为何会没有沈青之名?
“是否是沈青改名了?”沈墨之忽然出声。
纪之郇摇头,分析道:“若是改名,那为何沈员外在高中后不会宴请百姓?况且为何就在放榜之后沈青忽然被烧死?”
宋淮璟也默默点头表示认同,沈员外可是在沈青考完后就说自家儿子即将高中宴请四方的人,没道理高中之后不会大肆宣扬。
而且若是改名,为何当时只是名录上写着沈闻,而生活里却还是沈青此名?
照小二的母亲所说,沈青是在放榜之后死的,这究竟是不是巧合尚不可知。
还有吴娘子……
这沈府的谜云,似乎越来越重了。
“等等——穆公子,我们并没有医箱啊。”纪之郇骤然想起,说道。
所以今晚还需做一件事。
“对面有家医馆。”穆云铮用手指了指窗外已然关门的铺面。
他站起身,对着沈墨之拱手道:“劳烦沈公子了。”
宋淮璟飘在空中哈哈大笑,他原以为会是穆云铮自己去偷医箱,未曾想居然会让沈墨之去。
又观察了一番穆云铮的神色,看起来确实十分认真,很郑重的拜托沈墨之一般。
但他不知为何,总觉得穆云铮有几分故意在里面。
“?”沈墨之不解的看了眼穆云铮,又扭头问纪之郇,“他做甚?”
纪之郇欲言又止。
沈墨之细细回味了一下“对面有家医馆”这句话,忽然拍桌而起。
“你让我去偷?!!”
似乎是觉得自己声音太大,他主动看了眼四周,一脸不耐烦。
宋淮璟飘至沈墨之背后,双手虚搭在他肩上,憋笑道:“冷静,冷静啊。”
“你身手好。”穆云铮注视着沈墨之说道。
沈墨之“呵”了一声,算是默认身手好这件事。
纪之郇也劝慰说道:“你轻功最好,自然比我们都更方便行事。”
要说这沈墨之与宋淮璟不愧是好哥们,真真一样的脾性。
“哼,等着吧!”沈墨之抬了抬下巴,桀骜道。
果然被那二人夸着夸着就十分自信了,一点反抗意思都没了。
居然直接从窗边跳下去,去偷那对面的医箱了。
少侠果然好身手。
宋淮璟默默鼓掌,还问穆云铮的身手是不是比沈墨之更好。
穆云铮点头,用手敲了两下窗边的木框。
是“自然”二字。
“说大话是要闪了舌头的喔穆云铮。”他身形微微前倾,盯着穆云铮侧脸,故意挑逗道。
穆云铮状似不经意的侧了个身,与他刚好四目相对。
他看见了背对着纪之郇的穆云铮用口型对他说道,
“没闪。”
“……”
很好,的确没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