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氏贸易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里,施朗月忙完了手头上的工作后,按照惯例开始查看公司的财务管理系统,系统上面的一部分信息由财务专员负责更新,另一些则会由合作的银行方对接系统,实时更新账户数据。
施朗月逐个打开各项界面,一一浏览,内容寻常无误。
然而,当他打开公司银行账户的界面之后,却愣怔了几秒钟,施朗月瞠目结舌地看着上面的金额数据,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
银行账户的余额怎么会突然多出了这么多的钱?是系统出错了吗?
正当施朗月打算直接去找财务主管核对的时候,王亚飞就敲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胡昀阳。
“昀阳,今天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施朗月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下午三点钟,距离自己下班的时间还早,并且胡昀阳早上还跟自己说过他今天有事情要忙,所以中午就不一起吃饭了。
胡昀阳没有马上回应施朗月,反而是先与王亚飞对望一眼过后,才开口道:“朗月,我们先坐下来再说。”
忽然见到胡昀阳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态,施朗月都有些不习惯了,他心中骤生疑虑,却还是先忍住不提。
施朗月起身跟着二人坐到了会客沙发上。
“说吧,你们两个人是打算跟我说什么事情?”施朗月正色道。
王亚飞顿了片刻后,说:“你应该知道了吧?公司的银行账号上多了一笔巨额汇款。”
施朗月颔了颔首,“嗯,刚才我是正想去找财务主管问问的。”
“不用去问她了,我们知道这笔款项的来源。” 王亚飞说。
施朗月微微一诧,“你和他怎么会清楚……”随后他马上停顿了一下,接着冷然道,“详细说一说吧,看来你们是有什么大事要告诉我吧?”
王亚飞娓娓地道:“你还记得去年,你让我打听打听你父亲的消息吗?那个时候,我们只是根据他的现状以及你当时无意中听到的内容,初步判断是他当年偷偷转移了公司的资产。然而,当时公司事务繁忙,我们也就没有去核实真实情况。”
施朗月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公司的现金流出现了问题,之后他又忙着自己与胡昀阳的婚事,就暂且将这件事搁置到一边了。
再后来,公司的资金问题解决了,还得益于胡氏集团的帮助,公司的业务量大增,生意蒸蒸日上,施朗月与新老客户的应酬增多了不少,就又将这件事延后了。
施朗月平静地道:“这件事我心中有数,等公司最近新签的几个大单交易结束之后,我会抽出时间来——”
“现在不需要行动了,”王亚飞打断了他的话,“这一件事情已经结案了。”
“什么?”施朗月的脸色微变。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胡昀阳也开口了,“朗月,你的父亲——也就是徐克平,他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就被抓了……前段时间法院作出了终审判决……嗯……公司收到的那一笔大额汇款就是法院在查封了他的资产后,发还给你们的,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后续应该还有其他资产也会……”
听着胡昀阳的讲述,施朗月心中的不安渐渐转化成了一团躁火,他冲胡昀阳厉声道,“胡昀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怎么可能……会这样……是真的吗……爸爸……真的是爸爸做的吗……
“朗月,你先冷静一下。”胡昀阳赶忙坐过去,揽住越发显得焦躁的施朗月,轻声安抚道,“别激动,没事的,有我在。”
王亚飞也随声附和说:“朗月,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是这也是真相……”
“真相?呵呵,你们两个人都是在空口说白话。虽然自从他和我妈妈离婚以后就对我们不理不问……我知道,他不算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也有埋怨过他……但是,我记得,在小的时候,他对我和妈妈还有外公一直都是很好的……”
儿时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温馨幸福的画面逐帧逐帧地浮现在施朗月的脑海中,一想到这些过往,万千种异样的情绪刹那间就涌上了他的心头,施朗月蓦地觉得鼻子酸酸的,他垂下脑袋,泫然欲泣。
见状,胡昀阳的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心疼极了,便将施朗月紧紧地搂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朗月,放心,你还有我呢……”
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后,王亚飞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施朗月,“这是法院的刑事判决书,你确认一下吧。”
胡昀阳赶紧阻拦住王亚飞,横眉怒视对方,怫然道:“王亚飞,你……”
随后,胡昀阳顿了顿,又侧首对施朗月说:“朗月,以后再看吧,现在你的情绪还不稳定,我怕——”
“长痛不如短痛,你还不如现在就让他哭个痛快,免得过几天再确认一遍事实,又得伤心多一次。”王亚飞理性地分析道。
“你……”胡昀阳一时语塞。
施朗月抬起头来,眼眶湿润,泪珠盈睫,嗓音中还带着一丝哽咽,“……昀阳,拿过来吧,我要亲眼确认……”
瞧见施朗月这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胡昀阳实在是没有办法狠下心拒绝对方。
半晌过后,施朗月放下了手中的刑事判决书,又让胡昀阳与王亚飞从头到尾讲述一遍他们为此所做的事情。
去年岁末,婚后不久,胡昀阳心底里一直惦记着施朗月父亲的事儿,他期盼着这一件事情只是一场意外的误会,这样子的话,施朗月就不会伤心了。
然而他更加担心,万一……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那么施朗月……
应当让施朗月如何去面对他父亲的罪行?施朗月又会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去搜集他父亲的犯罪证据?再去向警方举报自己的父亲?然后等待自己的父亲被捉拿归案?
几经考量过后,胡昀阳与郊区的‘智囊团’一通研判,得出了最为妥当的权衡之计:
一开始先对施朗月保密,接着在背地里悄悄搜集徐克平所有违法犯罪的证据之后,再与徐克平洽谈,要求他归还悉数赃款,即可既往不咎,以维护徐克平在施朗月心中的父亲形象;
倘若徐克平不同意的话,就向警方举报其罪行,等到他落网归案、法院审判结束,也就是整件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告诉施朗月全部的真相。
如此一来,方可将这件事情可能会对施朗月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
为了便于查清当年的内情,以及力求不引起施朗月的怀疑,胡昀阳私底下找到了王亚飞,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于他并请对方帮忙,王亚飞也是非常赞同胡昀阳的主意,并表示乐意至极。
胡昀阳通过张东宸联系到几个消息灵通、黑白两道通吃的朋友,虽然时间久远,但在经过多番运作后,他们还是搜集到了一部分佐证材料。
考虑到其他证据实在是难以搜罗,在再三斟酌之后,胡昀阳与王亚飞直接找上了徐克平,与之谈判。
徐克平得知他们的来意时,持着不以为意的态度,称他们手中的文件不足以获得警方的支持,甚至连立案的标准都无法达到,并且表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早已过了追诉期。
胡昀阳打出亲情牌,话语中委婉地提及到施朗月,岂不料徐克平仅是冷笑轻哼,随后就缄口不言了,徐克平这一副薄情寡义的模样令他们愤而离场。
在咨询过专业律师之后,他们得知由于这件事情涉及到的金额巨大,目前很可能尚在追诉期内。
胡昀阳一边加派人手四处搜集线索,一边雇人时刻监视着徐克平的最新动向,以防他潜逃海外。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胡昀阳就获知了徐克平的近况:在近段时间内,徐克平不仅开始大量出售手头上的不动产,还去到了几家移民中介公司咨询关于投资移民和海外置业的信息。
胡昀阳担心徐克平不久将要携款潜逃成功,他想要去报警却又因手中的证据不足而踌躇不已,正当他急得干瞪眼的时候,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
近日,当年与徐克平共谋转移施氏集团资产的骗子公司因其他案件被警方清场查封了。现在,骗子公司的老板和员工全部被羁押在看守所里,大部分员工是二十来岁的新人,料想他们与当年的事情应该是没有多大的关联,然而还有几个四五十岁的老员工,从这家骗子公司创立之初就一直工作至今。
胡昀阳他们赶紧与其中一名老员工的辩护律师取得了联系。
几番操作和商讨之后,对方的辩护律师终于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到看守所劝说这个老员工揭发其老板与徐克平的共谋,若是经警方查证属实,构成重大立功的,可予以减刑。
然而,起初,这个老员工在辩护律师面前极力否认了当年那件事,并表示对此完全不知情。
胡昀阳他们只好又通过辩护律师转告那个老员工,如果他不打算坦白的话,他们将会选择去说服同样被逮捕的骗子老板或其他员工,假若是由他人率先检举的话,这个老员工不但无法戴罪立功获得从宽处罚,反而可能还会因别人的揭发而多案并查,数罪并罚,如此一来,还很有可能会加重量刑。
随后数日,辩护律师也多次规劝这个老员工,几经波折才说服了对方自首。
警方在掌握老员工吐露的初步线索之后,开始立案侦查,并收到了胡昀阳提供的部分证物,最后成功在骗子老板身上找到了突破口——骗子老板见旧事败露,为了减刑,便供出了共犯徐克平,还将施家破产的实情全盘托出。
之后,警方获得了骗子老板提供的详细犯罪原始记录资料,在查实过后,确认了目前已掌握相对充足的证据,后经检察院批准,成功在徐克平出逃之前将其逮捕归案。
随着徐克平及其剩余同党悉数落网,警方通过了数个月的补充侦查,查清了这个发生在多年前的案件。
当年,徐克平在担任施氏集团副总经理期间,利用其负责公司经营管理的职务便利,伙同他人,挪用公司财产,以总公司的名义注册了多家皮包子公司,并为子公司提供贷款担保,然后通过他人虚开发票等方式非法侵占子公司的资产,最后将子公司伪装成经营不善的假象,以便使总公司替分公司增资还债。
而后,检察院就该案件向法院提起公诉,法院在审理了案件后判处徐克平等人数年有期徒刑,并责令将挪用的资金发还给被害单位施氏公司。
施朗月默默地听完了胡昀阳与王亚飞的讲述之后,又翻阅了一遍刑事判决书。
出乎意料的是,施朗月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痛愤怒,反倒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
末了,施朗月随手将文件放回到牛皮袋子里,语气平静地对身旁二人问道:“为什么之前一直不告诉我?没想到我父亲的所作所为,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胡昀阳的脸上充斥着担忧之色,他握住施朗月的手,轻揉了几下,诚恳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王亚飞也在一旁应和着,“当年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小,又不知道什么内情。毕竟这事儿牵扯到了你的父亲,我们怕你为难,才决定最后再告诉你。”
瞧见到胡昀阳和王亚飞二人满脸歉意,施朗月久久不语,他心底里也明白他们的一番好意,可是……可是……
返回胡家府邸的路上,越野车里静悄悄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打算,不似以前那样时不时就会闲谈几句。
副驾驶座位上,施朗月倚着座椅靠背,沿途的风景从车窗外一一掠过,他记念起了年幼时父亲伟岸的身影……昔日一家人幸福美满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却被一纸判决书撕下了荒谬愚妄的面纱。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这样做?那个被自己叫做爸爸的人竟然也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妈妈……外公……
遥想起当年,因为施氏集团欠下了巨额的债款,他的生活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施家大宅被拍卖,一家人搬到出租屋里,债主没日没夜地上门讨钱,亲戚朋友拐弯抹角地要债……
家里也不再是从前那一派恩爱和睦的气氛了,就连素来是相敬如宾的爸爸妈妈也开始频繁争吵,不到半年时间,在那一段最艰难的日子里,那个男人终究是离开了。
平素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妈妈慢慢地做起了家务,经济拮据时还变卖了所有的奢侈品,还穿回了几年前压箱底的旧衣裳。
原本在家乡养病的外公拖着抱恙的身体也赶了回来,跟着女儿一同处理公司的债务纠纷,从前兴家立业、叱咤商界的外公也开始学会了对人点头哈腰,主动看别人的脸色。
在生活最为窘迫的时候,外公瞒着家人停用了那一些昂贵的进口保健药品,并卖掉了家乡的别墅,仅留下那一间老旧的屋子。
那个时候,从小锦衣玉食的自己懵懵懂懂,不知道什么是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只是忽然间意识到了,自己好像是从云端处跌落到泥土里一样。
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的自己还以为一家人只是暂时住在那一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年少无知的自己还向妈妈问过了好几次:‘什么时候回施家大宅?’、‘什么时候能去上马术课?’……
渐渐地,曾经被人众星捧月的自己才注意到了周围人变得冷淡的态度,自己也因此有过迷茫、低落、焦虑。
几年间,妈妈坚强地挺住了,家里的经济情况也有所好转。
后来,自己被送回到家乡读书,与外公同住,在适应了乡下的生活之后,也学会如何自己照顾自己。
无奈的是,一年到头来,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见到妈妈,自己留意到妈妈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面容更是一年比一年憔悴。
每年春节,妈妈在家乡住上三四天就又得出发上路了,自己知道妈妈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奔波,所以从来都不会当面哭啼挽留。
在一家人撑过了那一段最难熬的日子之后,自己仍旧是加倍地刻苦学习,只希望以后能够为家里减轻负担,然而妈妈的意外离世打乱了这一切的节奏,外公的身形愈发佝偻了,自己也不得不马上肩负起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