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您不要紧吧?”
夏霓慌忙上前扶住简瑶,以为她只是眩晕,遂搀她至塌边。
简瑶额上渗出薄薄一层细汗,她惨兮兮地笑了一下,脑中接连闪过许多科幻电影的情节。
比如灵魂交换,时间旅行,祖父悖论……
越想越觉得不安,她“蹭”地又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紧窄的裙摆妨碍了她发挥,让她无法像军营里的大将那样,通过酣畅淋漓的大方步来缓解焦虑。
忽然她想到了扶苏。这孩子的面容和名字一跃入脑海,就会在她身体里掀起巨大力量,让她在刹那间无所畏惧。
她借此定了定神,冷静分析一瞬,最后认为自己没必要这么慌张,毕竟一开始冒出系统她都安稳如狗,这会儿更没必要为同样魔幻的“撞脸”而惶躁。
都能绑定系统开金手指了,还有什么不能发生呢?
“我没事了,夏霓,你先去忙吧,我进去陪扶苏读一会儿书。哦,对了,扶苏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公子明儿一早要练习骑射,然后去淳于越博士那里学习《论语》、《四书》还有《五经》,之后再分别到宫廷乐师和术数老师那儿研习乐和数。”
“他……今年几岁?”简瑶一侧眉毛绷不住似的微挑。
“八岁啦。华阳太后说公子长得特别像刚从赵国归来时的大王,只是公子面容温善,性子柔和,不似大王那般气势迫人。”夏霓语气自豪道。
简瑶嘴角抽了抽,简直无法想象扶苏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可对比一下他父王的经历,瞬间又觉得他其实是幸福的。
他可以坐在温暖的房间里,衣食无忧,被无数宫人恭敬地服侍,在外面谁见到都要拱手叫声“公子”,几乎受不到半点损辱。
心疼归心疼,这也是未来接班人必须承受的最基本的磨难。简瑶轻轻叹气,陷入了矛盾。
她冲夏霓挥了一下手,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动作有多熟练、优雅,犹如柳枝轻拂。
她款步返回内殿,看见扶苏已经端端正正地继续读竹简了,空盘子摆在一旁。
“阿母。”见他进来,少年揉了揉困倦的眼。
简瑶顿时心软了,去他的磨难,去他的接班人,她现在只想让眼前这个瘦巴巴的小男孩吃饱、喝足、睡暖。
“扶苏啊,是不是困了?”她跪坐在他身旁,拾起他正在读的那卷竹简,“困了的话就去睡觉吧,明早你还要练习骑射,外面天挺冷,多休息可以抵御寒冷哦。”
扶苏犹豫了起来,简瑶看着他那双都快耷拉到鼻尖上的眼皮,使出猛招:
“阿母搂着你睡,好不好?”
她没想到这招如此奏效,少年倏地一抬头,眼中差点就闪出泪花了。
看这样子,是很久没和母亲一起睡过觉了。不过这也不难理解,现代社会七八岁的男孩也早就独立了,何况古代。
可是,为什么他眼里的悲伤与渴望是如此的浓稠,像是永远也化不开一般。
“你……有多久没和阿母一起睡过了?”简瑶忽然脱口而出,鼻子里堆满了酸涩。
“自从蒙学开始,父王就不允许我和阿母睡在一起了。”他在膝盖上攥起手指,单薄的肩膀委屈似的微微颤着。
“蒙学?”简瑶重复了一遍,才理解是拜师求学的意思,“那你是几岁开始蒙学的?”
“四岁。”
简瑶差点一头栽下去。
四岁?这简直就是虐待儿童好不好……
这个暴君。
“阿母你不要难过,儿臣并不觉得读书苦,甚至后悔自己没能早一年,像父王那样三岁就蒙学。儿臣只是感慨,这世上的知识如此丰富,诸子百家各有千秋,然而自己才学不够,不能完全理解它们的妙处,所以想通过多读典籍来加深理解。”
“……”简瑶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木讷地点了一下头,“哦……”
竟是自己多虑了,一个三岁,一个四岁,这父子俩其实都是狠人……
“可还是要注意身体啊。”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嗯,我知道的,阿母。”扶苏乖乖地蹭到她身边,将脑袋靠上她的肩膀。明明是母子,他的动作却明显拘于礼数,放不开似的绷着一股劲儿,让简瑶哭笑不得。
“扶苏,刚刚在读的是什么呀?”她没话找话地晃了晃手中的竹简。
方才一扫之下她只认出来两个字,不免有些沮丧。
扶苏抬起脑袋瓜,眼睛亮亮的:“是淳于越老师借给我的儒家作品。”
“哦,那你能背给阿母听吗?”
“嗯,好。”扶苏煞有介事地坐直身体,摇晃着脑袋开始背诵。
简瑶连忙屏气凝神地盯着竹简看,生怕漏下一个字。
一开始还好,她在匆忙中记下了十几个字,然而竹简拉到最后,汇入耳中的声音开始变得如针一般尖锐、锋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简瑶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简册,就像甩掉一只剧毒的蛇。
“不要再读这种东西了,扶苏。”她沉下脸,双手扳住他的肩膀,表情无比凝重,几乎恐怖。
小扶苏被她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像杏核。
“阿母,您怎么了?”
“记住阿母的话,以后无论是谁让你去死,都不可以轻易应允,知道吗?哪怕是父王,也不行!”
简瑶说得咬牙切齿,横眉竖目,若是有人偶然瞥见这幕,恐怕要以为她是在教唆自己的儿子杀父篡位呢。
不行,不能让他独学儒术。
简瑶是个理科生,但历史课一直听得十分认真,只在地理和政治课上狂补数理化。所以她知道,儒学并非全是腐化、愚忠的,它也有它的优点和可利用之处。
只是现在扶苏年纪太小,不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读得太多很容易塑造出偏执的世界观,而从历史结果上来看,也确实如此。
她能理解秦王让儒生当扶苏老师的用心。他对统一六国是势在必得的,他有这个雄心,也有这个自信。
但一统天下后,社会肯定会动荡一段时间,他必定要以铁腕、以严法震慑,正可谓开国之君必须恨辣,但之后的治世之君,则应当以仁治天下,他就是按照这个策略培养扶苏的。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寿命,也低估了六国人民被灭国后的不屈服。
最重要的是,他忽略了自己身边蛰伏的两个叛徒。
李斯和赵高。
李斯?
简瑶蹙起端丽的眉,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关于李斯的背叛,后世有两种推断。
一种是他担心学儒的扶苏会不重用他,不采纳他法家的治国理念,继而与赵高胡亥沆瀣一气;另一种则是说他其实是被赵高胁迫了。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源于他对扶苏的不够信任。
如果扶苏也涉猎,不,是深研法家的学说呢?毕竟依法治国是绝对必要的。
如果……她让李斯也当扶苏的老师呢?
她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后人常道公子懦弱,不懂得反抗,可今日简瑶见识到他读书时的认真与坚持,便知道他并不是软弱之辈,甚至骨子里还有一股狠劲儿,只是后来跑偏了。
他不反抗,是因为他崇拜、敬重自己的父皇。他是那样伟大,开天辟地、前无古人,他在他眼中就是神,是盘古,是不可转移的意志,长久的儒家教化让他根本就没有杀回去的意识。
还有一点,他是历史上第一个皇长子,没有前朝经验作为参考,不像后世人可以史书当依据,比如汉武帝的太子刘据,就是害怕成为第二个扶苏,才举兵反抗的。
她虽然不才,但也知道一些历史经验,她得想办法扭转扶苏的命运。
俗话说,教育是人类成长的基石。她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刚才那个大胆的想法,也未必不可行。
但若想实施,她得先解除禁足。可一旦解除了禁足,她是不是就不可避免地要与秦王嬴政产生接触?
她心里掠过一阵紧张,决定先不去想这件事,反正也不差一两天,她拍着扶苏的肩膀,让她在自己的怀里饱饱地睡了一觉。
这个内殿,原本就是扶苏起居、休憩的地方,夏霓搬来了她的被褥,铺开,拍松,简瑶轻轻拥着小少年躺下来,胸口滚过阵阵暖意。
她也很快睡着了,这很不寻常,因为她一贯认床,换个地方头一夜肯定睡不踏实,更别提还换了个时代、时空。
醒来时,夏霓已经服侍扶苏穿戴整齐,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她睡眼婆娑,挣扎了好一阵子才爬下床来。
太丢人了。
夏霓连忙过来伺候她梳洗。她手法娴熟,简瑶还没怎么看清这个时代的梳妆工具,她就已经将她的头发盘好、束定好了。
镜中女子梳高髻,敷香粉,绛唇皓齿,眼角处晕开一抹桃色胭脂,显得十分娇艳,宛若牡丹初绽。
简瑶都快被“自己”的美貌醉倒了。
扶苏这边刚用过早饭,门口就传来两声齐整的“郎中大人”,接着门框被很有礼貌地叩了几叩。
夏霓面色一惊:“以往都是由宫人领着公子去,这次怎么蒙恬大人亲自来了?”
简瑶也心脏砰砰直跳,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紧张地攥住夏霓的手:“那、那我该怎么办?”
语声都变了调,就好像门外站着的是一只眼睛冒绿光的大尾巴狼。
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是秦王让他来处罚她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是汉代董仲舒说的,但也有说春秋时代的儒学作品里就有了,这里为了制造效果就采用后者的设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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