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笙忆一见自己哥哥就红了眼眶,搁在苏绣被面上的两只手绞得紧紧的,梨花带雨的模样很是委屈。
“哥哥,你那些个精心搜集的文玩古器,都被我给毁了吧。”她撇了撇嘴,很是低迷。
段衡很是不羁地笑了笑,“雨过天青色笔洗,松墨砚台,北疆狼毫笔,釉青色冰裂纹高足壶,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段笙忆闻言,神色低低,泪珠儿再度热泪盈眶,两只手绞得越发得紧了。
段衡很是心疼,想要去抱她,又恐身上的夜色凉气侵扰了她,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古玩文墨没了还可以再看再买,可我这心尖上挂着的,只有你一个妹妹啊。”段衡声音在这夜里很是清越,像吴丝蜀桐。
段笙忆靠着自家哥哥的胸口,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哥哥成天就知道说好话唬我。明明你和初然哥哥都喜欢和萧何来往,你们把笙儿放在哪里,笙儿成了没人疼爱的了。”
“笙儿怎么会没人疼爱?笙儿有母亲,有哥哥,有姨母,有陛下,任他萧何是谁,也只是个小小官员,是万万越不过你去的。”段衡低声劝着妹妹,像在安抚一头受惊的小兽。妹妹对于萧何的危机感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这个萧大人明明是个男人,妹妹竟也会嫉妒?
段衡眼前突然浮现出萧何那夜月白中衣单薄孱弱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又想见乌篷船上他无意间瞥见的白皙颈项,配着那副秀气清逸的面容,倘若眉再弯些,眸光再软些,笑起来再有些娇羞,还真像个姑娘。
但有些人天生男生女相,思量着萧何平日里谈吐行事,眼界胆量,再看看眼前的妹妹,都远非闺阁少女所能达到。
倘若她是个女的……段衡发现自己在想这么荒谬的事情,萧何当朝堂堂状元,四品翰林书院讲学士,自己觉得有趣的萧大人,怎么会是个女的。莫不是近来思虑过度,太过疲乏?竟生出了这等可笑想法。
段衡暗自在心上把这个设想钉死,此刻他感觉自己有些说不清的思绪,这让他有点分寸模糊,理智的脉络难以在脑海中清晰成型。
段衡把妹妹哄睡下以后,命膳房温了壶竹叶青。
荷花池畔,酒香清冽,白衣郎望着满池谢去的残荷饮复斟。
末了,天光微微地掀起了一道边。白衣郎掂了掂手中的空壶,沉默片刻,仿佛要丢弃心中什么东西似的,将壶掷进了枯荷遍生的池塘。
“噗通”一声,没入池底。
御书房内。
被明黄色铺满的书房中,空谷幽兰般的香气随着慕初然的淡忘悄悄淡去,名贵的龙涎香再度燃起。
慕初然批完昨日的最后一份奏折,天边也已经挂上了弯刀月。
慕初然舒展了久坐的身子,在大殿里随意走走,刘公公帮他分类整理好如小山的奏折。白色衣衫在这华贵无双的殿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慕初然浑身上下的气质不停证明着他正是这个国家最为尊贵的君主。
偶然间瞥见窗外天涯明月,如刀如钩。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低声吟着这两句诗,在放纵自己家国豪情的缝隙里,他想到了那个身子孱弱,瘦如钩月的人儿。想到他右颊上那道短匕留下的长长伤口,虽有些狰狞却未着要害,若是再偏些那个人便是必死无疑了。
哼——看来整个皇都里,注意他的人,可不止自己一个啊。慕初然唇边带着淡淡的笑。
他品级不高,却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身为读书人身上却藏着高手的武功;来到皇都未满一年便遭到暗杀;还有那双眼睛,仿佛他生来就是要与这个世界为敌的,深深的眸色里藏着偏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宿命的决心。
慕初然想起先皇曾言,有一种人就算是搭上性命也要胜天半子,大概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吧。
慕初然此刻只怔怔盯着那明月,揣测着一个人。
而被揣测的那个人,此时也正盯着明月。
萧何夜半清宵,无心读书,起身披衣。见院中青天之上万世孤轮,皎皎白玉,不由得想到那夜徐管家的话:
“这世间没什么所谓‘公平’,”
“我想你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一切,没有背负不共戴天的仇恨,应该也会有个不错的人生吧。”
“那是因为你成为某些人的威胁了。是什么让你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呢?年轻人,你好好想想吧。”……
人生在世,令人最爱最恨的两个字,大概便是“如果”吧。真正过得心满意足的人,正忙着享受着人生的幸福。只有活得心有戚戚的人,也会幻想如果。
萧何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手,本应该绣花执钗,琴瑟弦与;现如今,只能倒提长剑,一腔孤勇了。当下情势难断,暗中藏着多少对手自己并不知晓,可即便是再难,这条路我也必定风雪同挨。
纵然是一处明月万万家,忧思不共,各有挂念。
夜深人静,身份尊贵的太后已经睡下。白日里金碧辉煌的朝露殿此刻灯火微微。
朝露殿离御花园中第一大湖——宜春湖十分地近,白天宫女侍卫来来往往,声音嘈杂;到了夜晚,一切都静下来了,就能听到水声悠悠,是十分有次序的“哗啦哗啦”,像归帆迎客棹的不紧不慢。这总会令守夜的张全想到故乡久州的民歌,和家乡的淳朴民风一样,不热烈也不喧闹,有些静静的。
今夜又轮到张全值夜。说来也奇怪,晴朗夜空中明月皎皎,却偏偏无风。没了风助力的水声也浅浅的,远远地传来,像微不可觉的柔软羽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动着张全的心。
他想起那个被称为水乡的久州,到了这种日子,湖水有些凉了,可有些小伙子依旧愿意为了心爱的姑娘跳入湖水,采摘代表自己心意的莲蓬。莲子,怜子,这种表达爱慕的方式在当地极为盛行。久州的气候也纵容它,像是个多情的地方。每每当皇都严寒还没有过去,冰锥儿犹挂在巍巍宫墙上的时候,久州已经迎来了枝头的第一朵桃花;每每当皇都的莲花都开到枯萎的时候,久州的莲子犹是清香扑鼻。
久州是大殷国的报春者,是东方的明珠,它的光芒不能与皇都比目,但张全自己还是爱它爱得深沉。
皇都这里有权力,有金钱,有欲望……这儿什么都有,偏偏少得如同莲花花期一样的,却是人生来就拥有的爱。这儿虽然是天子脚下,衣食无忧,却鲜少有家乡的温情和爱慕。这里处处禁止,处处规矩,在高位的人们拼命巩固自己——不用说咱们尊贵的皇帝后宫空悬爱江山不爱美人,就是侍卫长刘子新也要不停上下打点各方以保住职位。而像自己这样作为底层的人们,只能服从生存规则像蝼蚁一样匍匐,等待着命运似有意或无心的眷顾。
张全正对于故乡心驰神往,忽而草丛微弱地动了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
他立刻上前查看,只见悉悉碎碎的草丛中,突然冒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呵——是只小野猫,自己多心了。张全暗自摇摇头,回到了殿门前。
此刻朝露殿内,冷轻痕正躺在凤床上假寐,室内侍女全被她遣退下去。
铜质仙鹤口中衔着的蜡烛光芒一抖,一个身影跪在床前,夜行衣从头到尾把那人遮盖的严严实实。
冷轻痕好整以暇地坐了起来,凤眸中哪有半分睡意,只有对于结果的渴望。
“除掉了吗?” 平日里一向雍容尊贵的太后此刻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急切。
黑衣人垂下头,恭敬回答“属下办事不力,让萧何逃脱。”
冷轻痕眼中的光芒一瞬间冷了下去。还真是颇有几分本事,我亲自派出的暗卫竟也没有刺杀成功。
她略微思索,将黑衣人唤上前来,细细交代一番,手上的蔻红指甲摇曳着妖冶的光芒。
片刻之后,黑衣人领命告退。
冷轻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声音冷冷,“另外,暗卫里不需要办事不力的人。”
“主人放心,徐裕已死。”黑衣人回身下跪。
冷轻痕点点头,挥手示意他离去。
冷轻痕看似退居后宫,诸事不问,只是个幌子。不问世事的人,才更方便做些暗地里的事情。她向来刚愎自用,做过何事要做何事,连慕初然也不甚清楚。
她的信则就是对于让自己感受到威胁的人,都是痛下杀手毫不留情。由于赶早不赶迟,鲜少有人能够死里逃生。虽然这么做很是偏颇,但在“宁愿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的观点上,他们母子倒是出奇地一致。
想到这里她用左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右手蔻红色的描金指甲,就像这象征着无上华贵正统的殷红色,自己的这一路仿佛是用无数人的鲜血铺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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