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杨他们冬眠了,他们要去未来继续行使他们的使命了,而罗辑还在他的温柔乡里沉迷。
罗辑进入了一个不祥的梦境,他在梦中穿行于卢浮宫无穷无尽的厅堂中,他从未梦到过这里,因为这五年中一直身处幸福之中,不需要再回梦以前的幸福。而在这个梦境中,他是孤身一人,感到了已经消失了五年的孤独,他的每一次脚步声都在宫中回荡多次,每一次回荡都像是什么东西远去了,以至于他最后不敢再迈步。
前面就是蒙娜丽莎,她不再微笑,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怜悯。脚步声一停下,外面喷泉的声音就渗了进来,这声音渐渐增强,罗辑醒了过来,那水声跟着他来到了现实中,外面下起了雨。
他翻身想抓住爱人的手,但再次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庄颜不在了,连孩子也不在了。
罗辑翻身下床,走进育儿室,那里亮着柔和的灯光,但孩子也不在了,在那张已经收拾整齐的小床上,放着一张画。
那是庄颜画的他们两人都最喜欢的一张画,画幅上几乎全是空白,远看就是一张白纸,近看会发现左下角有几枝细小的芦苇,右上角有一只几乎要消失的飞雁,空白的中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但现在,空白中还有一行娟秀的字:
亲爱的,我们在末日等你。
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这种像梦的生活怎么可能永远延续,迟早会有这一天,不怕,你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罗辑这样对自己安慰的说,但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他拿起画,向客厅走去,两腿虚软,仿佛在飘行。
客厅中空无一人,壁炉中的余烬发出模糊的红光,使得厅中的一切像是正在融化的冰。外面的雨声依旧,五年前的那个傍晚,也是在这样的雨声中,她从梦中走来,现在,她又回到梦中去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罗辑拿起电话,想拨坎特的号码,却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虽像女性的脚步,但他肯定不是庄颜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扔下电话冲出门去。
门廊上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虽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个剪影,罗辑还是立刻认出了她是谁。“罗辑博士,您好。”萨伊说。
“您好…·…我妻子和孩子呢?”
“她们在末日等你。”萨伊说出了画中的话。
“为什么?”
“这是行星防御委员会的决议,为了让你工作,尽一个面璧者的责任。另外需要告诉你,孩子比成年人更适合冬眠,这对她不会有任何伤害。”
“你们,居然敢绑架她们?!这是犯罪!”
“我们没有绑架任何人。”
“我们只想让你工作。”
萨伊最后这句话的含义使罗辑的心颤了一下,为了推迟面对这个现实,他极力把思路扭开,“我说过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PDC经过全面考察,认为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所以要采取行动促使你工作。”
“就算不是绑架,你们没经同意就带走了我的孩子,这也是违法的!”罗辑意识到他说的“你们”中所包括的那个人,心再次颤抖起来,这使他虚弱地靠在身后的廊柱上。
“是的,但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罗辑博士,不要忘记,您所得到的这一切所动用的资源,也不在已有的法律框架内,所以国际联合大会所做的事,在目前的危机时代,从法律上也能解释得通。”
“您现在还代表国际联合大会吗?”
“是的。”
“您连任了?”
“是。”
罗辑仍想努力岔开话题,避免面对残酷的事实,但他失败了。
我怎么能没有她们?我怎么能没有她们·…他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最后说出口来,他沿着柱子滑坐下来,感到周围的一切再次崩塌,化做岩浆自顶而下,但这次的岩浆是灼热的,都聚集在他的心中。
“她们还在,罗辑博士,她们还在,安然无恙,在未来等你。你一直是一个冷静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定要更冷静,即使不为全人类,也为了她们。”萨伊低头看着靠柱而坐处于崩溃边缘的罗辑说。
这时,一阵风把雨丝吹进了门廊,这清凉和萨伊的话多少冷却了罗辑心中的灼烧。
“这一开始就是你们的计划,是吗?”罗辑问。
“是的,但走这一步,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那她··……在来的时候真的是一个画国画的女孩?”
“是的。”
“从中央美院毕业?”
“是的。”
“那她……”
“你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她,你所知道的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所有使她成为她自己的一切:她以前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性格、思想等等。”
“您是说她真的是那样一个女孩?”
“是,你以为她能在五年中一直伪装自己?她就是那个样子,纯真文静,像个天使。她没有伪装任何东西,包括对你的爱情,都是真实的。”
“那他就能那么残酷的欺骗我嘛,五年了,整整五年啊!”
“你怎么知道她在骗你,她对你的感情可没有造假,她依旧是爱你最深的人。”
“我不可能找到他们了,对吗?”罗辑问。
“没错,这是PDC的决议,也是另一位面壁者的建议,无法改变。”
“那我可以去末日找他们吗?”
“当然可以。”
罗辑本以为会被拒绝,但同上次他要放弃面壁者身份一样,萨伊的回答几乎无缝隙地紧跟而来,他知道,事情远不像这个回答那么简单,于是问:“有什么问题吗?”
萨伊说:“没有,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从面壁计划诞生起,国际社会就一直存在着反对的声音,而且,不同的国家出于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面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对另一部分,总有想摆脱你的一方。
现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现和泰勒的失败,使得面壁计划反对派的力量增强了,与支持力量处于僵持状态。如果你在这时提出直达末日的要求,无疑给出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但,罗辑博士,你真的愿意这样做吗,在全人类为生存而战的时候?”
“你们政治家动辄奢谈全人类,但TM我看不到全人类,我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人。我TM就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担负不起拯救全人类的责任,只希望过自己的生活。”
“好吧,庄颜和你们的孩子也是这一个一个人中的两个,你也不想承担对她们的责任吗?就算庄颜伤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爱她,还有孩子。
自从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和李杨的侦测系统最后同时证实三体入侵以来,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类将抵抗到底,也只能抗争到底。
你的爱人和孩子在四个世纪后醒来时,将面临末日的战火,而那时的你,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再也没有能力保护她们,她们只能和你一起,在地狱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后毁灭,你愿意这样么?这就是你带给爱人和孩子的生活?”
罗辑无语了。
“你不用想别的,就想想四个世纪后,在末日的战火里,她们见到你时的目光吧!她们见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把全人类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抛弃的人,一个不愿救所有的孩子,甚至连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为一个男人,你能承受这样的目光?”
罗辑默默低下头,夜雨落在湖边的草丛中,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无数声倾诉。
“你们真的认为,我能改变这一切?”罗辑抬起头问。
“为什么不试试?在所有面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那你说吧,为什么选中我?”
“因为在全人类中,你是唯二三体文明要杀的人。”
罗辑靠着柱子,双眼盯着萨伊,其实他什么都没看见,他在极力回忆。
萨伊接着说:“那起车祸,其实是针对你的,只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
“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车祸,那辆车是因为另外两辆车相撞而转向的。”
“他们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
“但那时我只是个没有任何保护的普通人,杀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就是为了使谋杀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们几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
但潜伏在地球三体组织内部的侦察员有确切情报:这是ETO精心策划的谋杀!最令人震惊的是:指令直接来自三体世界,通过智子传达给伊文斯,这是迄今为止,它们发出的刺杀命令。
另一个被暗杀的是李杨,他被暗杀的命令也是智子下达给ETO的,同样有三体人直接下的命令,但显然作为面壁者的他是合格的,他的几项计划都被证明是可行的。
而你,我们相信你也可以的。”
“李杨和我吗?三体文明要杀我们?原因呢?罗辑再次对自己有一种陌生感。
“不知道,现在没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谋杀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显然是他附加的,这也进一步说明了你的重要性。”
“重要性?”罗辑摇头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个拥有超能力的人吗?”
“你没有超能力,也别向那方面想,那会使你误入歧途的!”萨伊抬起一只手以强调自己的话,“对你早有过专门研究,你没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还是在已知自然规律内的超技术能力,你都没有,正如你所说:你是个普通人,作为学者你也是个普通的学者,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至少我们没有发现。
伊文斯在谋杀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因为这说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别人所拥有。”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怕影响到你可能拥有的那种能力,由于未知因素太多,我们认为最好能让你顺其自然。”
“我曾经打算从事宇宙社会学研究,因为……”这时,罗辑意识深处有一个声音轻轻说: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这个声音,他还仿佛听到了另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那是在周围飞行的智子的嗡嗡声,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几个萤火虫般迷离的光点。
第一次,罗辑做出了一个面壁者应有的举动,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说:“是不是与这个有关系?”
萨伊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关系,据我们所知,这只是你提出的一个科研选题申请,研究还没有开始,更没有任何成果。况且,即使你真的从事了这项研究,我们也很难指望得到比其他学者更有价值的成果。”
“此话怎讲?”
“罗辑博士,我们现在的谈话只能是坦率的。据我们了解,你作为一名学者是不合格的,你从事研究,既不是出于探索的欲望,也不是出于责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当做谋生的职业而已。”
“现在不都这样吗?”
“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你有很多与一名严肃和敬业的学者不相称的行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强,常常以投机取巧为手段,哗众取宠为目的,还有过贪污研究经费的行为;从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没有责任心,对学者的使命感更是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其实我们都清楚,对人类的命运你并不关心。”
“所以你们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要挟我……您一直轻视我,是吗?”
“通常情况下,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承担任何重要职责的,但现在有一点压倒了一切:三体世界怕你。请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这是为什么。”
萨伊说完,转身走下门廊,坐进了在那里等候的汽车,车开动后,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罗辑站在那里,失去了时间感。雨渐渐停了,风大了起来,刮走了夜空中的乌云,当雪山和一轮明月都露出来时,世界沐浴在一片银光中。在转身走进房门前,罗辑最后看了一眼这银色的伊甸园,在心里对庄颜和孩子说:
“亲爱的,在末日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