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杀戮回忆

    他们身着黑色或者变换成黑色的样子，不论第一次踏足的星球光照充足、白日接近永恒，地表烤得滚烫或者海洋冒着燥热的泡沫。

    他们都用同一种深黑色，对光产生相同的反应。这种同步性使得彼此更适合黏结，如同漆黑夜空，黑色连着黑色，连成巨大、巨大无罅隙的布，难以轻易割裂。

    战士要的就是不被割裂，不被打破，继而打破敌人。

    黑色就是战士的部。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其他任何多余的东西，作战就是战士存在的意义。

    自然获胜就是唯一的目标。

    为了获胜，他们从不考虑死亡。

    肉球垂挂的血红色大地上，所有人都离他远去。

    数目无计的矮个子肉球，有些带着脸，有些只有耷拉体外螺旋状的脖子。

    再往上，他分辨不出谁是谁，他们是彼此、是上帝、是不可侵犯的神灵。

    他们也是一个个可以独立的个体，脆弱、单调，无休止的单音节重复回响在每一颗红色沙尘中。

    个体睁开眼，咧开嘴，沙尘卷起魔鬼的头颅，亮出尖锐的牙齿。

    牙齿锋利，星系中漂浮的小行星似乎都能被它一击而碎。

    他想被牙齿刺穿身体总好过被涎水腐蚀。

    那涎水令人恶心，如果有一天自己也会挂着那腥臭无比的涎水，恐怕再不愿意与人相见。

    望着肉球挂在脖子两边的嘴，一个往后退，一个往前追。他一退再退，动作几近新入军队的下等兵，仿若身型丑陋，没人记得住名字的泡囊族。

    歧视无处不在，与文明同存，泡囊就是被歧视的种族，好在他们自己不以为然，多么神圣的馈赠啊。泡囊可以不顾歧视，追逐肤浅的享乐，吃饱了便呼呼大睡，醒来便到处寻欢作乐，没钱了就奔赴战场，侥幸活下来或许就能享受一段奢华的好日子，在观光星球，数之不尽的欢娱都为他们敞开。

    只要有足够的光石，即使泡囊也不会被拒绝，诚意的尊敬固然难得，虚假的欢迎总能花钱买来。

    但是他不同，他比常人更厌恶羞耻。

    他不能忍受羞耻，因为这敲击着他视为比生命更高贵的尊严。这两者总是形影不离，好似残月抱着新月。

    想到尊严时，羞耻就如百足之虫不可忍受地爬上身体，蚕食、咬噬，每一寸皮肤都不放过，最终让他体无完肤。

    他预感将要战败。

    第一次战斗，家族的荣耀就将毁于一旦。而佩德特家族的荣耀只可发扬光大，不可有半点黑影。

    当荣耀过于耀眼时，任何黑点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不可容忍的错误。

    他预感这份无数光景，无数家人前赴后继挣得的荣耀将毁于诺曼·佩德特的懦弱，毁于他无法保护同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尽数死去，直到无限战士也被肉球贪婪的獠牙和腥臭的涎水淹没。

    他从惊恐中醒来，羞耻令他无法接受，他呕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他嘲笑星系里本就没有勇敢，勇敢究竟为何物？不过就是让一个战士不能轻言失败，要一个战士成为没有恐惧、没有感情的机器。而一个机器需要什么尊严，一个没有恐惧的战士又如何懂得尊严和荣耀的分量。

    一切不过是谎言，用看似无上的荣耀让人忘掉自己，毁灭自己，而最后留下的又有什么？

    但他唯一不能做的就是甘愿死去。

    佩德特家族，星系最高贵的家族之一，伟大的佩德特家族啊。即使死也该有可以相配的尊严。

    要他缴械投降，得以保性命，在他看来，无异于已经死去。

    这个星系中，被俘不会有拯救。军事委员会历来如此，不过是出于某种利用的原因不能将此条规则写在星系手册之上。

    星系委员会从来只会征服没有拯救。

    这样说或许不公平，两者没有绝对的边界，征服即是征服，意味着武力、强制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样的民族星系文明中从来都不在少数，其实他们数目众多，而且只会越来越多。

    征服、拯救，合作，不过是一件事的不同角度。

    当一些星球落寞、物种退化、文明殆尽之时。在经历了漫长的支援和观察后，星系委员会的飞船降落在那颗星球上。

    气态星球也好，岩石星球也罢。星系委员会都能将它安置在星系手册最合适的分类中。

    对于低文明的星球而言，被征服和拯救不过是两种音节的同一词汇。而对于那些只懂单音节的物种而言，这几乎不可理喻，无从理解。好比泡囊族，索性从不进化他们的理解力，只求无限制的繁殖、蔓延；再繁殖、再蔓延。

    当然不是所有星球都如泡囊一般短视。

    不过是，表面服从，伺机取而代之。

    每个物种都有弱点，每个文明亦然。弱点藏在传说、神话、习俗，甚至肉眼就能分辨的地方。

    他相信活着就能找到希望，他拥有智慧，只要身体尚未毁灭，他就有机会用智慧杀死低文明物种。这种先天的物种自信，他从出生便已拥有。

    意识越来越清楚，决心越来越坚定，既然不能去死，就要杀出一条胜利之路。

    他已有了计划，先拯救无限战士，继而杀光这些低文明物种。

    杀尽一切。不留余地。

    佩德特家族要的，就是毁灭一切敌人的决心和必胜的信念。

    他的死只可以用来交换胜利，只有这样的战士才能战无不胜。

    他冒着杀气，征服的火焰灼烧身，炽热、滚烫、喷薄欲出的愤怒。

    决心已定，沙尘已起。身形疾如闪电，比闪电更迅速。

    再不需要踌躇。

    宇宙万亿光景，斗转星移、文明更替。但征服永远只有两种形式——谈判或者杀戮。他擅长后者，他为后者而生，他是王，杀戮的圣殿里，只有他才是唯一的王。

    这样的王，少年时便亲手杀死了睡眠。

    唯一能让他睡去的是杀戮和拯救混淆一物——杀戮即是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