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栖飞直挺挺地走了进来,但是他并没有傲气什么的,竟是直接跪在了范闲的面前,显然之前陈元昊的人已经和他说过,他即将面对的人,是谁了。
高达直接走到了夏栖飞的身旁,而此时身旁史阐立则是直接走了出去,将门关上了。
房屋之中,只有监察院的众人和三皇子面对孤零零的夏栖飞。
夏栖飞跪在地上,低声地说道,“草民夏栖飞,拜见钦差大人。”
范闲饶有兴趣地看着夏栖飞,眉目之间变得紧皱了些许。
他以为的明七公子虽然不是翩翩少年,但是也差不多应该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少年人,毕竟这才配得上是明七公子的称呼。
可是眼前的确实一个糙皮大汉,五大三粗的样子,漆黑的皮肤,谁能把他和那谦谦君子明石兰联系在一起?
范闲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夏栖飞,饮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请江南水寨寨主,平身吧。”
夏栖飞站了起来,此时的他早已经有了足够的准备,毕竟面对的是钦差大臣。
不然三两句给自己说死了,那才是真的冤枉。
他认认真真地拱手,对着面前的范闲说道,“大人。”
“寨主将我围于海上,是打算弑杀皇子,还是打算将钦差弑杀在海上呢?”范闲问道,虽然如此但是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草民不敢!”
夏栖飞再次跪了下来,“只是误打误撞,毕竟草民在之前几天夜间,沙洲码头之上走散了一个手下,实则是草民的左膀右臂,大人也知道,草民乃是江湖中人,做不得那不够义气的千秋之事,手下兄弟众多,放任不管,不成道理。
又不知钦差大人前来到此,当然是鲁莽行事,还望大人海涵,一罪应有我夏某一人承担,还请放了那些跟随我的兄弟手下们,他们不知,还望恕罪!”
夏栖飞并不认识三皇子殿下,所以并没有直言三皇子的名讳,这让一旁的三皇子有些不舒服,当即说道,“你承担得起吗?这还是你未得手,若是得手了,现在你还能如此和我们说话么!”
“这位是三皇子殿下。”范闲解释道,他问道面前的夏栖飞,“那些海匪,是你的人?”
“是的,大人。”夏栖飞说道。
他的背后一直在冒冷汗,谋害皇子可是天大的罪,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顶天大罪。
他江南水寨一万人往里扔,都不一定能够免了这桩罪过,所以此时的夏栖飞当然知道他面临的是什么。
范闲当然知道,这个人能够在明家如此强大势力的追杀下,苟活至今,靠的肯定不是运气和苟且,靠的是实力。
能够在如此强大的力量压制之下将整个江南水寨发展到现在的地步,这个人是有些本事的。
“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只是想要一人担起这些杀头的罪过,手下的弟兄都是听命办事,当然不知道诸位身份,烦请大人恕罪,只责罚我一人即可。”夏栖飞一脸懊悔,低着头说道。
“想不到夏当家的竟然如此情深义重,手下的命竟然如此看重,这倒是让我没有想到。”
范闲的话锋一转,显然三皇子也听出了意思,便没有继续说话,听着范闲继续说下去。“不过夏当家这一席话说的晚了,那一日上了商船的人,全部被手脚砍断,扔到了海中。”
夏栖飞一怔,他看着面前的范闲,这几句话说出来,彻底改变了夏栖飞对于京都城那个二世祖阔少爷的改观,这些人狠起来,可是比自己这个水寨海贼更加的狠。
“官家做事当然与你们不同,你们要考虑的可能只是个人或者一方的利益,还有你们所谓的道义。但是官家做事,考虑的就非常繁多,不仅要考虑这些人上了商船之后完完整整下来,京都城那边的人会说什么,江南水军这里的人会说什么,若是当夜我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们,到时候倒查起来,别说夏当家的这水寨难保,他们的家人妻儿都难逃一死,你明白吗?”
夏栖飞一懵,当即点头,“草民明白!”
片刻的沉默,范闲饶有兴趣地看着夏栖飞,夏栖飞当即明白了范闲所示的意思,低声说道,“大人请吩咐。”
范闲向后一躺,冷漠地挥了挥手,四下的人都要撤离,而那三皇子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离开,却被范闲留住了。三皇子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稳稳当当地再次坐了回去,他转着眼睛,不明所以。
范闲将茶具摆好,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似乎才开始了重头戏。
夏栖飞盯着范闲,暂时没有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但是细细看来,他当然能够明白面前的范闲似乎有很私密的话要和他讲述,他也不能多做什么其他的事情,毕竟活不活得下去还看面前这两个人的想法,如若是真的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夏栖飞还不知道有没有能力从这里逃出去。
狐疑地左右看了看的夏栖飞,在范闲眼里就像是上课偷偷玩手机或者是伺机准备逃课的小子一样,范闲并没有戳破而是玩味的笑道,“既然是要坦诚交换,坦诚相谈,还是希望夏当家起码能够用上自己的真名。”
“我是范闲,范安之,其他的事情,想必夏当家的已经有所了解。”
夏栖飞显然虎躯一震,没有想得到范闲能够如此直截了当的问出这句话来。
此时的夏栖飞才开始对范闲这个人有了一大程度的猜想,面前的人是监察院基本上实权在握的人了,又是如今朝政之中最赤手火热的权臣,是当下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事迹已经不需要去找个专人调查了,但凡是生活在庆国之内的人,谁人说不出来范闲这两个近乎传奇的名字做出来的事情?
牛栏街当街杀人!
两上北齐弑杀太后!
揭露春闱舞弊,下马十几任朝廷大官!
等等的一系列事情,再加上前一段时间还没有加任钦差的时候,沧州单斩三品工部侍郎,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侍郎私生子,显然已经是当今庆国最恐怖的人。
就连江南水寨的书文典籍之中,都有最早一批儋伯书局印刷的第一版半闲诗集,这本诗集光是买来,都不下百两银子。
而他身后的人,正是当朝皇子。
你别管几皇子,只要他是皇子,他都是皇帝的儿子,都是一条命能够搭上整个江南人的皇子,这样的组合到了自己面前,仍然能够和自己谈笑风生,没有直接将自己送上西天和佛祖念经去,这就是天大的恩惠了,并且可以直接说明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他们需要自己的力量。
想到这里的夏栖飞并没有自恃如何,只是一头磕在了地上。即便是如此,这个身份,足以让他魂断阳州,没有人知道夏栖飞就是明七公子,也没有任何人会和明七公子做生意,就算是他两江总督薛清,九江提督陈元昊,也不会。
“你没有很大的反应嘛。”范闲看着平静在那里的夏栖飞,笑了笑,“你母亲当年,好似就是被如今的明家老太君杖责而死的。”
夏栖飞的双目通红,微微闭着眼睛,这两句话无疑是刺痛到了他最薄弱的地方。但是身为江南水寨的统领,他当然知道面前的范闲是什么人,是九品强者,是众高手保护之下的人,自己想要出手,可能瞬间死在当场,这一次,他仍然隐忍了下来。
“我点出这些事情来,不是让你神伤不已,和你谈及儿女情长,而是想告诉你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范闲用茶杯盖刮了刮面前的茶水,轻柔地说道,“我想清楚的知道一个人的底细,我甚至可以知道明七少爷你身上,三十三处刀伤都是怎么来的。”
夏栖飞直接直挺挺地看着范闲,他怔住了,他甚至知道范闲在和他说的是什么!
“哈哈……”范闲咧嘴一笑,喝了一口茶,“夏当家的不必惊慌,江南水寨里有没有我的人这种事情,你不会问,我也不会说的,但前日新添加的伤口算上,确实三十三处无疑。”
服了!彻底的服了!
在这个没有监控和摄像头的年代,范闲就像一只苍蝇一样,盯着这全天下的人,谁能不汗毛直立?谁能不坐立难安?
“我只是想要和你谈个生意。”
范闲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但是这个生意的前提有两个,第一你必须要绝对的恨明家,绝对的将对他们的仇恨,凌驾在自己的利益至上,凌驾在江南水寨的利益至上,我们才能继续谈下去,不然的话,什么都是枉费口舌。”
夏栖飞被范闲仅仅几句话说的已经是气焰全无,他长出了一口气,等待着范闲说下去。
“第二点,就是绝对的信任,毕竟生意这件事情,不是强迫的,我得首先让明七少爷你知道我的实力,天下人没有凭借流言蜚语来做生意的,我总不能过来先问明七少爷你听没有听过我范闲的大名吧。”
范闲说道,“我这个人比较实干,所以当然是有所准备的。”
这一声有所准备,夏栖飞再次心中一颤。
“不知钦差大人,想要做的,是什么生意。”
“你想做什么,我便,想做什么。”
范闲说话,停顿非常的奇怪,他将百花饼拿了起来,递给了一旁的三皇子一枚,自己则拿起了另一枚,吃了一口,继续说道,“我有钱,你缺钱,你有想法,我帮你。”
范闲当然有钱,非常的有钱,且不说全国上上下下无数分店的儋伯书局,光是抱月楼一处,便已经将范闲推入了京都城有钱富豪这一行列之中,再加上绣玉堂搜刮出来的绝大部分都已经被范闲承诺而下。
而范思辙在北齐内库之中翻天覆地的整顿,还有过年之前新开的五粮液酒庄和造舆论做广告的威慑力,范闲的钱已经到了一个客观的地步。
不过到了江南这个地方,范闲的钱并不能和任何一个名门望族或者是真正的富商相比,不过天下人都知道,范闲的老爹可是皇帝陛下的钱包,他家老爹管国库,儿子管内库,他没钱?谁还敢说自己有钱?
先兵后礼是范闲对于这类人的一概手法,这一套心理博弈的黑拳打完,是范闲屡试不爽的结果,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过范闲的这一套攻心计,对于心中的想法,范闲能够剖析到最深刻的地步,所以范闲并没有担心夏栖飞不听自己的。
于是,夏栖飞开始了提问,“范大人说的是……四月初内库招标一事?”
范闲扭了扭脖子,点了点头。
“简单的来说,我新官上任三把火,总要带些自己的人进来,此话我当可给你讲,如今崔氏一族已经不会随便掺和这里的事情,沧州的事情,你也知道,这么大的动静,当然天下皆知,所以今年的招标,以往的三十枚标,如今将有小一半也即是崔氏的十二个固定标流出,你想插足,也只有今年这一个机会,若是我和旁人联系合作,那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的出入,你知道,我即将接手成为内库的新一任主人,我想培养出来一个崔家,岂不是简单百倍?”
这是好事,但也是最为恐怖的好事。
夏栖飞心中已经明白了范闲的想法,他立刻说道,“大人……夏栖飞……当竭尽全力,按犬马之劳。”
这句话也说得非常清楚了,范闲喜欢聪明人,当他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就知道,面前的人已经听懂了,而夏栖飞的表情,也告诉范闲,他已经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内库掌权之后,你可以是第二个崔家,你可以是江南水寨,你也可以是新的明家,但是你要知道,你是谁。”范闲轻声说道。
“夏某是谁,全凭大人一句话。”夏栖飞应声道。
范闲靠在了椅子上面,将自己剩下的半张百花饼放在了桌子上,起身对身旁的三皇子殿下说道,“殿下,请吧。”
三皇子有些茫然,不过还是站了起来,此刻门外被推开了,高达和王启年左右而立。
曲涵则是直接进入了房间之中,搀扶起了三皇子殿下。
范闲转身走了出去,临走之前,拍了拍夏栖飞的肩膀,“我们的船,明日一早才开始动。”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别院之中,只剩下关闭了大门的夏栖飞。当手下推开门的时候,那江南水寨的寨主,再次恢复了曾经的威严和霸气,他翘着二郎腿躺在范闲之前坐着的椅子上,目光略显呆滞,看着走入房间的人。
能够获得一个巨额的资助,帮助自己打下江南开道的一战,此战的胜率也非常的高。再加上列入范闲的麾下,成为了监察院的一员,说白了就是在范闲的手下抓紧了一块免死金牌,而且在这个遍地黄金的土地上,获得了开采黄金的执照,这对于夏栖飞来说,土鸡变凤凰再合适不过。
可是却要成为范闲的一条狗,一条呼来喝去的狗,这对于雄气了二十年的夏栖飞来说,无论如何都咽不下一口气,再加上如若自己是监察院的人传出去,莫说做生意,恐怕只要是官员都不会和自己染上一丁点的关系,他思来想去,都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
好在范闲最后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活了这么久,夏栖飞似乎第一次觉得,自己站在了明家的正对面,拥有了可以面对明家的机会和能力,他看着面前的那半张百花饼,陷入了沉思。
“老师如何会认为,这明七一定会跟随老师?”三皇子坐在马车之中,平静地问道。
范闲半闭着眼睛,没有说话,说话的人则是一旁的曲涵,曲涵笑了笑,看了一眼范闲,见他没有阻拦,便自己直接解释道,“殿下,他必须如此,这种江湖上的人,最看重的,便是一个义字和一个情字,与义来说,江南水寨并非是夏栖飞一手建出来的,他是接班人,是接了江南水寨老寨主的班,而这个老寨主也是被明家迫害的一人。”
“于情来说,水寨这些年被明家打压,光是死在明家手里的人便已经不计其数,更何况他自己身上三十多道伤口,大多都是拜明家所赐,再加上母亲死状极惨,明家老太君更是将那具尸体沉入井中,他夏栖飞需要一个报仇的实力。”曲涵解释道。
“可是夏栖飞在江南这么多年都没有动手,为什么现在会选择和老师合作呢?”三皇子并没有觉得范闲让曲涵来解释这些事情有什么逾越之意,而是更加的喜欢身旁的这个女子,便歪着头问道。
“因为那半张百花饼。”曲涵笑道。“当年夏栖飞母亲惨死,自己跑出明家,流落街头,将死之际,就是因为江南水寨的寨主,给了他半张百花饼,也就是这半张百花饼让夏栖飞踏上了江南水寨复仇的道路。”
“那他为什么相信老师?”
“因为一样啊。”曲涵看了一眼旁边歇息的范闲,“殿下难道不觉得,夏栖飞即将要做的事情,不正是大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吗?”
江南水寨?明家?权势和私生子……
庆国皇室?叶家?内库和……
三皇子没敢想下去。
……
“当家的!”走入了江南水寨的师爷,他手中长刀紧握,低声地说道,“我已经集结三州地带的所有兄弟们,按照您的命令,现在,只等你一声令下!”
“可行吗?”夏栖飞仰着头躺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的听着身旁的师爷说的那句话,而他心里却在感叹,似乎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抬着头看着江南的天了,若是以后内库完完全全被接管了,他还能抬起头么?
“可行!”师爷说道,“即便那钦差大人九品实力,船上最多也是百名护卫,如今我已经集结了两千多名弟子,全部是水上好手,如果再等半个时辰,全部集结完毕,倾巢而出……”
夏栖飞挥了挥手,打断了那师爷的话。
叹息了一声,夏栖飞才想起了最后那个莞尔一笑,面容精致且美丽的少年从自己身旁走过时那张脸,那张脸看上去多么美好啊,可是在他的心里,却已经是恐怖至极。
这便是监察院吗?好手段啊!夏栖飞如释重负的叹息了一声。
“供奉大人到了。”师爷说道。
此时的夏栖飞心中才一惊,供奉大人是江南水寨最为神秘的力量,实力已经登至九品境界,算是在江南道上一个最大的杀气,他一愣,这供奉大人不仅是在道上名声鹤立,更是在水寨之中有和自己一样一呼百应的能力。
想着若是之后的事情被发掘出来,自己带头投靠官府被传出,那么多的手下弟兄若是出现纰漏自己不好解决,那痛恨官家的供奉大人乘虚揭竿而起,自己则是架空了,这该如何是好?
夏栖飞打了个寒颤,他立刻说道,“将水寨十八护卫叫来。”
师爷一惊,他当然知道,能和供奉大人打个平手的,也就是那十八护卫,这一来二去,寨主可能是要对供奉大人下手了!可是他也不敢说话,转身立刻向外走,此时的门外,传出了一个声音。
“夏当家,你叫十八护卫是打算做什么?”
供奉大人!
夏栖飞立刻浑身惊醒,看到了门前那个带着剑的人。
可是,夏栖飞还没有说话,那带着剑的供奉大人还没有走入房间之中……
他倒了下去,一口鲜血喷出,喷到了房间之中,喷到了夏栖飞的脸上,喷到了地板上。
夏栖飞没明白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人,竟然……
他走了过去,清晰地看到了那供奉大人背后的掌印。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掌,也不知道不远处有没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只知道,范闲等他一夜的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天若是江南水寨的夏栖飞还活着……
他别无选择。
范闲看似先兵后礼,可实际上……
夏栖飞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没有擦去脸上的血迹,而是直接拿起了茶几上的那块百花饼,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只是记得那七个字。
监察院。
监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