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嫣然是坐着元和帝打发来的马车进宫的,素心和朱玲原本跟在她身后,却在上车时被公公拦住了,客客气气陪着笑脸道:“还请太子妃恕罪,不要为难奴才。”
白嫣然心里一沉,越发不安。但她面上仍是镇定自若,对着两个面露忧色的丫头点了点头,便独自上了马车。
宫里的马车不必被拦在宫门口,那接人的公公亮出腰牌,白嫣然便连面都不必露了。马车只在宫门口稍作停顿,随即便驶进宫里。
孙明哲正好下了当值要出宫,见此情景便退到了一旁避让。在宫里当差,他自然明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只是恰好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他无意间看到了车里的白嫣然。
孙明哲心中一动,想到如今皇上的身子,隐约猜到了什么。他上了候在宫外的马车,交代车夫往太子府去后便开始闭目养神。
这些日子除了当值,孙明哲每日还要私下去给太子妃请平安脉,加之兼顾家中的济仁堂,整日忙忙碌碌。但即便是在太医院当值时,他也并未打听过皇上的龙体。
但在皇上未中毒前,章太医给皇上开的方子中的猫腻他却是知道的。皇上原本只是头疾罢了,近年来为何没能缓和反而越来越烈?
一来是皇上年纪大了,太医院不敢下猛药怕有个万一,只能用温补汤药慢慢吊着。二来皇上忙于政务忧思过度,不利于养病反而加剧病症。
此次皇上中毒不深,解毒及时,若是换作旁人恐怕次日就能醒来。但皇上却昏迷了数日,正是因为先前滥用汤药的后果。
章院首没有这样的胆子,他敢有此一举自然是得了皇上的授意。但章院首即便亲力亲为再小心翼翼,孙明哲时常跟在他身侧也瞧出了些端倪。
加之此次皇上昏迷多日,他便心中明了。皇上自知命不久矣,便无所顾忌,让章太医用见效快的猛药吊起一口精神气。
如此一来皇上瞧着是比往日大好了,实则是多了一道催命符。如今皇上看似是大病初愈,实则已是油尽灯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道:“少爷,太子府到了。”
见孙明哲从马车上下来,早有人在门口候着,客客气气道:“孙大夫这边请,太子妃此刻正在花园散心,特地吩咐奴才出来迎一迎孙大夫。”
孙明哲也客气道:“又老了。”
太子府的人在前头引路,身后的孙明哲神色却越发凝重。皇上醒来没有安抚丧夫又怀着身孕的太子妃,为何反而急着召见安王妃?
此刻白嫣然的心中亦是同样的疑虑,她被公公一路引着到了德尚殿,若非那公公手上拿着皇上的腰牌,恐怕这一路上森严的守卫不会这么轻易放行。
进了德尚殿,白嫣然诧异的发现左右丞相竟候在外头。左相见了她便是一愣,于相则沉稳许多,只是打量的目光却是一样的。
那公公看也不看候在外头的两位丞相,径直领着白嫣然进了前殿。进去后便见皇上身边的福安公公候在门口,那公公将腰牌呈上后便默不作声的退到了一旁。
福安收了腰牌,冲白嫣然行了一礼道:“太子妃进去吧,皇上在里间等着你呢。”
说着他替白嫣然掀开了帘子,竟是不准备进去。白嫣然未能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来,只得略一点头进去了。
里间静悄悄的,没有宫人侍候。元和帝面前堆着不少奏折,想来是这些日子堆积起来的。他闭目坐在椅子里揉着一边额间,面上的倦怠之色不加掩饰。
听见有人进来,他的动作一顿,却未睁开眼睛随即白嫣然便听道:“儿臣见过父皇,愿父皇龙体康泰,福寿绵长。”
元和帝睁开眼睛看着白嫣然,眼神略显混浊。顿了顿,他淡淡道:“朕也想福寿绵长,朕从前最爱听的便是这句福寿绵长。可惜朕已经老了,如今更快要死了。”
即便元和帝语气平淡好似浑然不在意,但白嫣然仍是心一沉。她道:“父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元和帝突然叹道:“可是朕的太子没了。”
一句话让白嫣然不禁心头一酸,纵然元和帝这一生本就披荆斩棘,见多了大风大浪。可如今迟暮之年却要白大人送黑发人,想来也是无尽凄凉。
元和帝转而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非你从中周旋,想必前朝后宫都已大乱。若非你是个女儿家,必能成为朕的左膀右臂。”
白嫣然却忙道:“儿臣惶恐,还请父皇恕儿臣僭越之罪。”
有皇后和太子妃在白嫣然接管后宫琐事实为越矩了,但皇后一病不起,太子妃胎像不稳,她也是被逼无奈。好在有长平公主坐镇,她才得以服众。
朝堂上更是宋时阳一力承担所有非议,左右丞相冷眼旁观,想必也很是艰难。好在皇上在季凌云回京之前醒来了,否则怕是要节外生枝。
但此时她不能替宋时阳邀功,更不能用长平公主撇清关系。皇上心知肚明,她若太过伶俐反而有别有用心之嫌。
元和帝摆手道:“不必如此拘谨,朕知道这乃是权宜之计,不会怪罪于你。”
不等白嫣然松口气,就听元和帝又道:“皇后痛失爱子一病不起,太子妃丧夫之痛险些连腹中之子都保不住。你却能在如此境况下力挽狂澜,如此心性,方能堪当大任。”
白嫣然豁然抬头,正好撞进元和帝的眼中,元和帝目光沉沉看着她道:“安王妃,朕属意你为中宫皇后,你可有异议?”
白嫣然闭了闭眼,知道自己心中最坏的猜测成真了。
“儿臣……不知父皇此言何意。”
元和帝正要开口,却突然一阵急促的咳嗽,外头的福安忙不迭的进来,却还是迟了一步。元和帝捂着胸口眉头紧皱,最后咳出一口血沫来。
殷红的血迹喷洒在桌面上,霎是触目惊心。
福安从怀中掏出瓷瓶倒出两粒丹药喂进元和帝口中,白嫣然自始至终都手足无措的看着,身上阵阵发冷。
片刻后,元和帝的气息平稳下来,他摆了摆手,福安便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临走之前还不忘将桌上的血迹收拾干净了。
白嫣然垂眸敛目,看到了地上遗漏的一滴血迹。元和帝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他道:“你是个聪明人,朕就不再兜圈子了。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朕已经命不久矣。如今太子已去,储君之位悬空,朕准备立凌云为太子,待他回京后便行册封大典。”
白嫣然跪地行大礼,道:“请父皇三思。”
元和帝沉声道:“朕意已决,但储君之位事关百年江山社稷,朕必须要多做打算。今日召你进宫,是让你做一个抉择。”
白嫣然没有抬头,目光死死盯着那滴血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朝堂上的立储之争你应该清楚,太子虽去,威名犹在。若太子妃腹中是个世子,即便朕立凌云为储君,他日也必成祸患。”
白嫣然面色煞白,急切道:“太子妃腹中不一定就是世子,说不是个小郡主。父皇,太子妃腹中是太子遗孤,是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脉,更是你的皇孙啊!”
元和帝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太子妃腹中是皇室血脉,是朕的皇孙。若是个郡主那便再好不过,可朕已经时日无多,等不到太子妃生产那日了。”
白嫣然一咬牙,再度叩首道:“还请父皇三思!王爷与太子殿下感情甚笃,若是王爷知道为了他的储君之位要牺牲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脉,定然也是不会愿意的。”
元和帝竟然轻笑道:“凌云是朕的皇儿,朕自然清楚他的性子,所以朕今日让你来做这个抉择。你若执意要留在太子妃腹中之子,朕便下旨赐婚。
左右丞相家中女为太子侧妃,如此一来有两位丞相鼎力相助,即便太子妃诞下世子,朝堂上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白嫣然突然想到齐思敏曾说过,皇上有意册封左右丞相之女为太子侧妃,不想如今太子都要换人了,侧妃之位却不变。
君也好,臣也罢,都是权势下的一颗棋子罢了。
白嫣然终于抬头,看着元和帝道:“父皇若要赐婚,儿臣又如何拦得住。”
元和帝目光一沉,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正如元和帝方才所言,他非常了解季凌云。
季承煜与季凌云虽是同胞兄弟,性子却截然相反,季承煜是困在林中的猛虎,季凌云便是无拘无束的雄鹰。
当初元和帝赐婚,是因为知道太子即便心中不愿也会接受。但季凌云不同,即便他坐上储君之位也不会被其束缚,他若不愿下旨赐婚也是无用。
但对季凌云也并非无计可施,他的弱点便是白嫣然,只要此刻白嫣然点头,她总有法子说服季凌云。元和帝看的清楚,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番话。
元和帝面色不悦,沉声道:“左右丞相就在门外候着,你若执意要保住太子妃腹中之子,朕此刻就当真二位丞相的面拟旨。
你若执意不肯让两位侧妃进门,朕一声令下,即刻便有人去太子府,定然会看着太子妃小产后才回来复命。”
他问:“安王妃,你要如何抉择?”
白嫣然从前费尽心思与佟家周旋,就是为了家宅安宁,不愿她们夫妻之间之间有旁人插足。更何况是左右丞相之女,哪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可她又想到了齐思敏,想到齐思敏说起腹中孩子时面上的欣然期待。她如同被困在两难之地,前有追兵,后是悬崖,左右为难。
然而此时此刻,太子府中却是一片混乱。孙明哲顾不得擦拭额间的冷汗,指尖捏着银针扎进一处处穴道上。
床上的齐思敏面色惨白如雪,已经没有力气痛呼出声,只有泪水混着疼出的冷汗。她的手摸索着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身下已是一滩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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