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河拍了拍金的肩膀以示安慰。
尽管,以宋清河跟何叔之间的感情,此时恸哭的应该是宋清河才对,只不过,宋清河在此事的表现上略显隐忍,而金则略显夸张。
再加上金毕竟是女孩子,这个时候,宋清河不得不绅士地反转彼此的角色,反过来去安慰金了。
致敬仪式马上要开始了,在金握着十字架上台主持之前,大厅里的人一共分为了两拨人:刚从门口进来的人排队去了内堂,见见家属以示安慰;从大厅出来的人径直去大厅落座,人手一条白毛巾。
在葬礼现场领取一条白毛巾系在手腕上,这是A市一直以来的传统。
宋清河随着第一拨人走进内堂,大老远就看到许多人围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着一身黑色旗袍,满头青丝纹风不乱地挽在脑后,单单从背影来看,就十分清丽雅致。
她似乎一直在哭,微微耸动着双肩,手指摩挲在何叔的遗照上。
宋清河是第一次见到何叔的女儿何曦文,不愿意太唐突,只默默地走近她,递上一支何叔用过的打火机。
“曦文,这是你爸爸以前留下的……”
女孩子闻声回过头来,仍有两行清泪挂在苍白的脸蛋上。
宋清河看见何曦文眉眼的那一刻,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劈下一般,登时便顿住了!
他的话说到一半,嘴里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不可思议的模样,像是看到遥远的鬼怪。
曦文没想到宋清河会来到这里,此时也已经呆住,在A市的那段过往如同倒带一般在脑中飞快掠过。
她慢慢站起身来,语无伦次。
“清……清河……老宋……”
跟曦文一样,宋清河的脑中也正刷刷略过两年前那些异常难忘的时刻,这个回忆的过程,让他难受得蹙起眉头,双手紧紧按住胸口,以免心脏再次裂开。
那个时候,简安被林立挟持,独自匍匐在一个近乎六七十度倾斜的木板上。林立手持尖刀,在简安的小腿内侧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顺着简安的脚踝,一路直滴落到海里。
没等二叔和宋清河想出办法施救,简安默默爬到木板顶端,身体覆过几枚尖利的铁钉,满身是伤地从那上头一跃而下, 瘦弱的身躯瞬间被海水湮没……
接下来的搜救和在医院住院的那些日子,宋清河已经无法回忆起具体的细节。
他在普华接受身心治疗期间,每次在导师的推引下回想起这一幕,都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无底黑洞的入口,无法踏进,不敢直视。
因为知道,一踏进去就是万丈深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后来,导师想方设法让宋清河跳过这段记忆,尝试用黑箱子治疗技术引导他把记忆封存到潜意识中的一个绝密的箱子里,这才让宋清河渐渐走出这段创伤。
两年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来,他的意识好像已经停留在那个海边,再也没归还到身体当中。好像在那一刻,他也已经死去了。
可是眼前见到的这个人,何曦文,打破了他长久以来辛苦筑成的防线。
“你……你到底是谁?何曦文?简安?”
宋清河的声调已然发生变化,似是承受着万般刺心的痛苦。
曦文放下何叔的遗照,慢慢走到宋清河面前。
“老宋,我……我是简安,也是何曦文。”
宋清河及时地伸出手,阻止她再往前一步靠近自己。
“你是简安……可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两年前……两年前……”
宋清河无法再说下去,迅速转身离开内堂。
他此时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或者说出一句有逻辑的话。
于斯谭正在大厅给客人安排酒水,忽见宋清河出现在这里,愣了一刻,瞬时便明白过来。
于斯谭看一眼追出来的曦文,再看看宋清河,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一手拉着一个,将两人带至一间空屋子。
宋清河打开一瓶酒,顺着喉咙猛灌下去。
于斯谭想抢过来,却被宋清河一把推开。
“何曦文,呵呵,何曦文……”
宋清河笑得格外悲凉,不小心呛了一下,白酒顺着嘴唇淌出来,又被他用衬衣袖子悄无声息地擦去了。
“于斯谭,你一早就知道,你一直跟她待在这里,然后你一个人回到A市去找我,你看着我变成现在这样,看着我那么痛苦,你就这样看着……”
“不,我……我……”
于斯谭知道此时不管做何种解释,都是无用,不由得双眼一热,避开宋清河迅速用手指抹去眼里的泪。
“还有你,何曦文……”
宋清河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向曦文。他的眼泪迅速滴落,尚有一丝水迹挂在脸上,已经开始干涸了。
“我无数次梦到你被冰冷的海水裹挟着上不了岸,我梦到我亲眼看到你死在我面前,那些场景,我至今想起来都无法承受,你居然在这两年里从来没有找过我,你从来没有找过我!”
宋清河将手里的酒瓶狠狠扔到门上,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很多人都说,他宋清河这辈子都会是个温柔沉实之人,谁也不曾料到,他有一天会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在两个最珍爱的人面前。
曦文看着宋清河这个样子,整个身体僵硬地撑在那里,除了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淌,什么都做不了。
从何叔走的那天,她经常保持在一个痛哭的状态,本以为到今天主事,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能勉强做一做笑脸,没想到看见宋清河,仍然是在一秒之内退回到脆弱的状态。
如果是在A市,宋清河看见简安哭,早就过来安抚了,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宋清河看着这些眼泪,只觉得无尽的虚假和愤怒。
宋清河站在满地碎片上看着曦文,双眼血红,酒精中乙醇的成分更使得他情绪激动,神色极其异常。
“你说啊!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哪怕你当初给我一丝暗示,我也不会像今天这么痛苦!”
曦文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好转过脸去,惨白的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
她越要躲开,宋清河就偏要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冲到她面前,手在她双肩上捏紧,连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你说!”
曦文摇摇头。
宋清河手指间的力道收得更紧了,泪水死死地含在眼里。
“你说!”
曦文有些支撑不住,后背一软,赶紧将手撑在椅子上。
她本就因为何叔的事伤了神,吃的少,睡的少,此时被宋清河这样质问,身体根本吃不消。
于斯谭担心再这样下去场面失控,俯下身强行拉开于斯谭。
宋清河的力气大得竟然,于斯谭费了天大的劲儿才将他从曦文身边拖走。
“清河,今天是何叔的葬礼,曦文这段时间已经深受打击了,你们之间的事,缓一缓再说,可以吗?”
宋清河此时酒醒了大半,自觉失态,默默地垂下头迫使自己安静下来。
曦文刚松下一口气,忽然感到头部一沉,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一丝意识都没有。
宋清河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一把抱起曦文,对于斯谭道:
“快去拿几瓶生理盐水,再准备一包新的银针!”
于斯谭从怀里掏出车钥匙丢给他。
“清河,你糊涂了,这里不是普华,你快带曦文到医院去,车里有司机,这里交给我吧!”
宋清河坐在车后座,对面驶来一辆老旧的特斯拉。
他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正对上车辆后排一双阴鸷的眼睛,眉宇间的凉意格外熟悉。
宋清河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戴上耳机给于斯谭打电话。
“斯谭,快把大厅的门关上,马上!你一边关门,一边听我跟你说!”
于斯谭听到这些话,一头雾水,但很快反应过来,照着宋清河说的话去做了。
这处大厅非常宽敞,正门连同几副偏门,大大小小一共六扇。
接到于斯谭通知的人,手忙脚乱地劝服站在门外的宾客尽快到大厅里边去,一边将门依次关好。
“清河,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人了?”
“是林立,我看到他带了人往里面去了,自然是知道了何叔的事,想借机过来寻事。”
于斯谭本来还在担心,宋清河碰到的是张家的人,没想到听他这么一说,原来是林立,心里的警惕松懈了一大半。
“好,我知道了,你们……”
话音未落,忽听“砰砰”两声枪响,一扇还没来得及关闭的偏门处瞬间有两人倒下!
大厅里的人群先是一静,紧接着像热锅上的蚂蚁,迅速沸腾开来。
于斯谭也吓了一跳,奋力安抚躁动不安的人群,大喊着:
“快蹲下!大家快蹲下!身边有桌椅的,暂时先躲进桌椅下边,身边没有桌椅的,安安静静就地蹲下,所有人,所有人,全部都蹲下!”
有了这清晰的指令,人群稳定了很多,于斯谭快步走到正门口处蹲下来,一边隔着门缝观察外面的动静。
他用手扶着耳机,对简家的人道:
“三人居左,三人居右,其余的人,慢慢到我身后集合,带好枪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