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安随着叶扬滑了几圈之后,内场早已不见艺术家的踪影。
叶扬从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在掌心一拍,道:“既然雇主们都走了,咱们偷会儿懒,吃大餐去!”
显然,叶扬知道简安并不是真的想学溜冰,而简安对溜冰也确实是毫无兴趣。
简安吃惊地盯着叶扬手里那沓红彤彤的人民币,心里默数了一下,粗略估计有两千元左右。
真没想到,自己在医院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叶扬只需要穿上溜冰鞋,拾掇好自己,站在内场冲那些顾客们招招手就挣到了。
“森西真的是好大方啊!”
简安跟在叶扬身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低声感慨道。
没想到叶扬耳朵挺尖,立马就回了一句:
“这钱是你们那位艺术家花的,本来是想请我制造一场意外事故来着,最好能弄个骨折,在床上躺个一百天。”
“制造谁的事故?我?”
“是啊,艺术家的心思,难猜吧?”
叶扬似乎是早已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看简安心有余惊的样子,知道她是那种被人一贯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子,不自觉抿嘴一笑,道:
“慌什么?我这不是救你出来了吗?不仅没害你,还要请你吃饭,感动吗?”
简安感激地点点头,将脸放在她肩膀上一腔热忱地蹭了蹭,跟只猫一样。
叶扬聪明能干,脑袋瓜儿转的极快,工作中往往能以一当十,这样冰雪伶俐的人,自然是能者多劳。
除了在溜冰场教溜冰,叶扬做过的工作还有很多,比如说摄影,推销酒水,特护,临时幼教等等,都是拼体力的活儿,也都是兼职。
她从来不做正儿八经、朝九晚五的职业,似乎很享受付出体力劳动后,立刻就能得到回报的快感。
她的想法是,迫切需要钱的人都是这样,心跟死了一样,不再专注于做脑力工作,也根本无法再动脑,只能迫不及待地用尽全部力气换来需要的财富。
除此之外,叶扬尤其不喜欢每天坐在格子间里互相攀比,看谁的脑浆淌得更多,谁的脑浆能入上司的眼。这样,到月底也许能多发个一百五十块奖金。
简安听了叶扬这些话,心想,叶扬这么拼了命地生活,要么是为了一个病人,要么是为了一个恋人。
忽又想到,森西曾经说过的那对儿情侣:女孩子为了陪男孩子在纽约读书,甘愿背井离乡,远赴千里之外,然后靠打零工供养男朋友到大学毕业。
毕业之后,男孩子留了下来,女孩子签证到期,不得不返回故乡,两人就此分开。
简安想到这里,对叶扬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叶扬的遭遇,也许跟安娜的坚守有共同的情感刻痕。
得知简安没有工作,叶扬大方地摆出各类有门路的工作给简安挑,并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有她在背后撑腰,简安绝对可以跳过一切职场小白必会犯的错误,直接进入正式战场。
简安瞒下自己每天大把大把吃的活跃神经的药丸,假装自己真的是一位急着找工作的普通毕业生。
她欢喜地表示,想跟着叶扬在内场教女孩子学溜冰。
叶扬仔细打量了下简安,坚决地说:“不行,体态过瘦,神情太柔,一看就娇气,只剩下一双眼睛死倔死倔的。在溜冰场,只有男孩子会喜欢你这样的。”
“那,他们会愿意付钱学溜冰吗?”
“当然愿意,但绝不是为了学溜冰。”
溜冰场的工作量非常大,叶扬中午休息时能独自吃掉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现在,简安跟她挤在一张长条凳上,面条一人分到一半,果汁也是一人一半。
除了宋清河与二叔,简安还没跟任何人这样亲近地吃上一顿饭。
这样看来,宋清河一直把简安困在他的小圈子里,简直是阻挡了她一切俗世幸福的根源。
叶扬最终拍板决定,让简安在溜冰场推销鸡尾酒。
因为,根据她多年的从业经验,没有女孩子舍得花钱跟另外一个既没有机会做好朋友,又没有缘分做男朋友,更不可能给自己带来一场艳遇的女孩子学溜冰。
她抬起腕表道:“明天下午两点才上班,现在还不到晚上九点,那我们……嗯?”
简安跟着叶扬从她家楼下的街东头跑到街西头,喝最便宜的柠檬茶,吃遍所有卖相奇特的小吃,大口往喉咙里灌辛辣的烧烤。
走不动路的时候,两人坐在卖手工水饺的小摊位上,一连休息好几个小时,这期间,两人合着吃完一大份牛肉饺子,皮又薄又白嫩。
饺子摊是正宗的名小吃,供应的醋很宽,辣椒很旺,简安和叶扬一口能吞下一整只水饺,特别享受食物落进胃里的那种踏实感。
“喂,你那个朋友,宋清河,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叶扬突然对简安道。
“以前是男女朋友,不过前几天刚吵完架,以后也许就是朋友了。”
简安刻意将事情描述得夸大其词,以免叶扬对自己的身份有所忌惮。
“人的心有时分不清真假,但眼睛不会骗人。我注意到他每次看你的时候,眼底总带着一种很动人的东西,一漾一漾的。想必,是你自己单方面宣布分开了吧?”
简安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一动,但仍然还是笑着摇摇头。
叶扬看到简安这个反应,只好笑着作罢,又问道:“你这样跑出来,他一定急得要死。”
简安用手捏起最后一只饺子,完整放进喉咙里,摆手道:“不会,我一向自由,他知道的。”
嘴上这么说着,简安心里其实隐隐有些着急,不晓得宋清河会不会突然找过来,将自己的事三两句抖个干净。
如果森西已经告诉了宋清河,自己跟简安联合起来做了这件事,想必宋清河会更加恼怒。
夜里十二点,后半夜的月亮有种挑逗性的妩媚,照过黑暗的路,光明的墙。
简安和叶扬还没有回家,看到街道拐角处戴羊皮帽的大爷守着大半箩筐红薯,矮脚凳上冷着的茶,只剩半盏,垃圾堆里的流浪猫守着另一只流浪猫。
“我他妈真是爱死了这生活!”
叶扬低头踩上卷曲的落叶,口中自言自语道,那落叶里还盛着半颗露水。
进了家门,是五十平方不到的一个小公寓,条件简陋,摆设混杂。
叶扬问简安:“老鼠你怕吗?”
简安摇头说不怕。
“那蛇吃老鼠呢?”
简安不说话了。
“不过,最近蛇都挪窝了,你应该看不到这景象。”
叶扬租的是溜冰场附近最便宜的公寓,住着最简陋的床。
这房子,是从房东那里直接拿到的,条件是房东可以随时带其它愿意出更高价钱的租客来这里看房子。不过,这城市里穷人虽多,能甘愿并坦然居住这种地方的穷人并不多。
床两米宽,简安跟叶扬紧挨着躺下,身下的木板硌在腰间。
叶扬翻个身道:“床太舒服,人很容易懒惰。”
简安没有回应她,此时,她偷偷服的药物效用早就褪去了,双眼强撑着才勉强搞好洗漱,很快沉沉睡去。
嗒,嗒,嗒。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频繁响起有节奏的嗒嗒声。
叶扬紧接着翻个身,说了声“老鼠”。
一阵风声过去,屋内又响起这样的声音,嗒,嗒,嗒。
简安听到这样的声音,不太习惯,竟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她爬起来道:“叶扬,这不像是老鼠的声音啊。”
叶扬回道:“这里的老鼠个头大,厨房存放食物的抽屉太活络,发出这种声音很正常。”
“这样的老鼠你见过吗?”
“见过。一共两只,现在只剩一只了,另一只被我用拖鞋打死。”
简安再也无法安睡,举着一只拖鞋跟在叶扬后面。
叶扬示意她完全噤声,自己则轻轻走到厨房拉开所有嫌疑范围内的抽屉。
抽屉一旦合上十分严实,而地上没有漏洞,谁也说不清楚老鼠是从哪里钻进来,又从哪里悄无动静地逃回去。
抽屉内存放花生、八角的塑料袋已经体无完肤,几粒僵硬的老鼠屎拖延在角落。
叶扬找来一只纸袋子,徒手从抽屉里别扭地捡拾八角。这种东西棱角分明,抓起来太费劲,还得提防老鼠屎,一颗一颗拣起来又太耗时间。
简安急着睡觉,索性将抽屉卸下来,把八角哗啦一声逼到角落,顺着叶扬撑起的纸袋的开口抖进去。
“这些留着明天给你炖汤喝,提味儿。”叶扬道。
“我看行。”简安飞快地回道。
在这个贩卖鸡尾酒需要附加电影票抽奖活动的小地方,简安套上溜冰鞋在场内四处兜售,才能追平每天固定的业绩。
有时,独自前来溜冰的中学生会主动找简安要上一瓶酒;有时,穿黑色整套运动服、理着平头的大男孩们趁休息时冲简安招手,成群结队地喝这种瓶装酒。
淡蓝色的,玫粉色的液体在磨砂杯中摇晃,含在唇齿间笑意横生。
走近一些,能听到他们谈论某个球星明年将在这个城市参加一场比赛,或者其中一个男孩想约女孩看一场电影。
简安心想,年轻真好,青春真好。
闲下来的时候,她倚在栏杆上看叶扬牵着小女孩的手在溜冰场转悠。
叶扬盯着她们战战兢兢地滑出一米开外,然后迅速转到其身后,伸手轻揽细腰固定一把,再盯着她们滑回来,低垂着的、沉默的双眼笑意盈盈。
今天叶扬穿的仍旧是黑色T恤,干净的短发衬得眉目愈发纯和,有时候不得不相信,有些人就是为有些事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