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从睡梦里突然惊醒,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等确认这是现实世界,她蜷缩的身体立刻舒展开了。自从于斯潭出事之后,她经常这样,反复梦到各种各样的奇怪梦境,都是跟于斯潭有关的,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在梦境和现实当中及时切换出来。
宋清河一夜未睡,正坐在床边看着她,手指仍旧摩挲着那块带有斑驳血迹的帕子。
安娜伸个懒腰坐起来,顺手将长发挽到脑后,宋清河帮她在背后垫上一块柔软的枕头,掖了掖被角。
安娜看他眼神疲惫、颓废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有事,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于是故意开玩笑道:“你每天也这样睡不好觉,很痛苦吧?也许我跟着我叔回美国,顺便再把林佳妮那个祸害带走,你就能睡个好觉了。”
宋清河听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有应声,只是安静地侧身在她的枕头上躺下来。
他即便是疲惫到极致,仍然是一点睡意也无,大脑像是被人按下了开关,走走停停,不能安稳下来。
安娜怕他多想,倏地起身坐到床边,留他一个人待着。
“我也很痛苦,无时无刻不挣扎在想念斯潭的缝隙里,不敢睡觉,害怕梦到他,又想梦到他,又害怕醒来之后一切回到冰冷的起点,每天这样经历一遍失而复得的痛苦。幸好简安出现了,能让我喘口气。你……也很想她吧。”
“你指的是斯潭,还是简安啊。”他垂着眼睛小声问她,丝毫不敢直面她的眼神。
安娜笑了笑,没有回这句话。
“我得去找我叔了,好想他。”
“那……你还回来吗?”
“再说吧。”
“哦。”宋清河轻咳了一声,喉咙里干涩得要裂开了。“是我送你还是何叔来接?”
“何叔一直在楼下呢,你睡一会儿吧,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嗯。”
他翻个身背对着她,睡意沉沉的样子,胳膊恰到好处地挡在眼睛的位置。
安娜看着他浅色衬衣下露出的一小截温暖结实的手臂,青色的血管此刻正克制地收紧,很想走过去安慰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假装急匆匆下楼的样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门带上。
宋清河回到A市后,第一时间去了警局,在刘队的办公室门口,恰好看到周岭。
“她没事,你放心吧。”宋清河拍拍他的肩膀道。
周岭没有说话,冲他感激地点一下头,走了。
刘队起身将宋清河按到椅子上,仔细看了他头上的伤口,确认他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这才放心地坐回去,一边慢悠悠地喝水,一边淡然道:
“上次小陈给你那手机,是局里的,现在你回来了,得上交。待会儿我找人送到保卫科登记下。”
宋清河掏出手机放到他桌上,开玩笑道:“你们公家的配置比我那个好用多了,下次你出警,再给我带过来。”
“你够了啊!这种事情一次两次就可以了,你要再有个第三次,管那伙人是干什么的,有什么瓜葛,我都得开始行动了。滔滔日光之下,哪里容得了这些乌合之众整日在那儿乱生事端。”
“是是是,知道你厉害。”宋清河笑道。“这次的事情,虽然没有证据不能抓人,但至少传唤林佳妮是可以的,给我一间独立的办公室,我会把需要用到的仪器和介质都带过来,我要对她做一次催眠,把关于月光石和安娜的事情抹除一部分,最起码可以保证这段时间,安娜跟二叔都是安全的。”
“我看行。”
算算这个时间节点,安娜应该已经到了简家的老房子了。宋清河没等到她的电话,想主动打过去,又偏想耐着性子等一等,看这丫头心里到底有没有记挂这件事情。
此时,简家老宅,安娜正在何叔的陪同下刚刚送走最后一批来拜访的客人,踢掉拖鞋累瘫在沙发上,百无聊赖。
简家就是个生意场,人脉涉及各行各业,安娜从小就随了二叔,不管是什么人,见面就能搭上话,说几句话就能让人家留个好印象,因此,她们家在社交上从来不缺来来往往的大人物、新人物。
二叔这次回来,已经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隐瞒了行迹,但也逃不过某些机灵人物的耳目,还是有人带了很多明面上的好东西来登门笼络。
安娜心里记着答应宋清河的事,抽空给他打电话报了平安,约他傍晚来家里吃饭。
她猫在客厅里,打算从那些早被何叔码成一排的礼品中找些能做菜的料理。
“哟,阿拉斯加大螃蟹,叔,今晚就吃它了。”
“不急,你再找找。”
二叔背着手弯着腰凑上来帮忙长眼,他这一双眼睛虽添了细纹,但还是黑亮如豆,颇有精神。
“看,澳洲龙虾,品相极好,炖了它!”
“谢谢叔!”
安娜找了口大瓦罐,足足炖了一大锅肉蟹煲,跟宋清河俩人围着煲一个劲儿的啃。
辣料放的多,二叔吃的直牙疼,刚开吃就忍不住放下筷子。
何叔递了热气腾腾的白毛巾上来,二叔一边擦手一边忙不迭地把嘴唇周围沾上的酱料都清干净,已经晚了,嘴唇被辣椒催得像涂了口红。
“快快,给我换成牛肉面吧!你们这些孩子们吃的东西,我真嚼不动了。”
安娜回到小厨房,不到片刻功夫,端了碗面出来。
“二叔,里面还给你卧了俩鸡蛋,大补呢。话说回来,你既没风湿又不痛风的,吃点儿蟹黄或者夹子肉也好嘛,整天吃面,不腻啊?”
“丫头,面食哪有腻歪的?就这一道面,有几百种做法,只要每天换个浇头,我吃几辈子都不会腻。”
这面是安娜特意在A市地道的老作坊里定做的手工面,弹牙的很,就知道他好这口,时时备着。
二叔吸溜几口面,舌头和肠胃都顺了气,这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出来,瞥见宋清河此时停了筷子,赶紧嘱咐道:
“清河,你再尝尝这道菜,我特意另加的。芹菜、百合跟瘦肉放到一块,荤油小炒,又好吃又不腻,可不比那辣飕飕的螃蟹好吃?”
安娜听了这介绍,笑嘻嘻地帮宋清河往盘子里舀了几勺青菜,笑着道:“是啊,二叔做的饭都是食材本身的鲜味,我做的饭都是调料堆砌出来的,你选吧,吃哪个?”
宋清河面对这道小家子气的送命题,毫不慌张,四两拨千斤:“安安,吃饭要一筷子连一筷子吃才香,只要上了桌的,都是菜,哪个都得入口,可不敢挑食啊。”
一番话说的安娜忍不住要站起来捶他,倒是二叔听的很开心:
“清河这孩子啊,从小我就喜欢,整日文文静静的,踏实肯干,心里有谱,就爱苦心读书,要不是整日里被你跟斯潭带着浑玩啊……”
话到这里,突然断了口,就像突然断掉的风筝线一样,让饭桌上原本其乐融融的三人顿时心里一空,不知道是何种滋味。
二叔偷眼看了下安娜,兀自低着头吃面条,转口道:
“清河,吃咸鸭蛋!我自己动手腌的,不齁,蛋黄油汪汪的,可口着呢!”
饭后,二叔特意支开了何叔和其它闲杂人员,在昏黄的小书房里跟宋清河坐在灯下,促膝长聊这几年发生过的事。
安娜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不外乎是“当年那场空难”、“安娜的身体状况”、“简安第一次出现”等等,都是关于她的话题。
又聊到何叔等人不在身边时,安娜以简安的人格出现,先后遇到的几次险情,两个大男人时而嘀嘀咕咕,时而长吁短叹,丰沛的情绪让安娜无法承接,唯恐下一秒两人会冲出来抱着她痛哭流涕。
眼看都夜里十二点多了,想必宋清河也回不去了。安娜请何叔帮宋清河收拾出来一个房间,特意跟自己的房间分隔老远,以免相互打扰。
约摸又过了一个小时,安娜摘掉耳机从房间出来,猜测所有人都睡下了,才轻手轻脚钻进漱洗室刷牙。
不料刚一推门,宋清河正一口泡沫地站在那里盯着她。
“跑什么?”
他一把将她拽回来,侧着身子腾出一块空地供她洗漱。
“二叔说,他这几天就要回去了,老宅这边又空下来。你要不要回我那儿住?”宋清河一边刷牙一边艰难地吐出这几句话。“还有工作,年假马上要结束了,跟我回医院吧,你总得找点事情做。”
“我忙着呢!”
“忙什么?一闲下来就整日里乱琢磨。二叔说了,你要是再接触什么危险人物,下次回来就把你腿打断,然后带回美国去。”
话音刚落,安娜一口泡沫差点儿咽到肚子里去。
“你们俩今天在书房里叨叨半天,就说的这?”
“嗯,你在医院跟我一起工作,下了班途经百花街回我那边住,二叔挺放心的,觉得你总算有个正经的样子了。”
“你……”
“就这么说定吧。”
宋清河喝了一大口水,咕嘟咕嘟漱完口吐到水池里,这句话是刚刚两人在艰难的交流中,唯一清晰的一句了。
随着二叔的离开,简家老宅仅几天下来就恢复了以往冷清颓败的模样,没有一丝人气。
安娜自己觉得瘆得慌,跟宋清河回到了以前简安住的地方。
简安目前做的翻译和助理工作,她不想接手,自作主张去医院领了离职单,先斩后奏,宋清河从小黄那里得到消息后,几乎当场崩溃。
总算是自由身了,从医院出来后,安娜将批过的单子撕碎扔到垃圾桶里,手揣进上衣兜四处闲逛,不知道去哪里,索性徒步从百花街溜达回家。
刚走过街口,就看到对面有一个男孩子远远的站在红绿灯下,似乎是在等她。
她上下打量一番,男孩子理平头,衣着简单舒适,挺拔的身姿应该是受过长年的训练。前面就是警局了,她仔细一想,似乎想起一些事情。
大概是等不及她走近,男孩子跑过来领着她过了马路,待站定后,抱了抱她,手指在她腰间收紧,之后似乎是顾忌到什么,又克制地松开了。
“简安,这么多天没见到你了,你在干什么呢?”
安娜错愕之下,听他说出简安的名字,知道是老朋友,但还是本能地做出了自保的举动:一手制住他胳膊,一个转身,来了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